知道這人現在怎麼樣了,還在上海吧?但是他想着她一定不願意再提起這個人,他也就沒去問她。
還是她自己提起來說:“聽見說祝鴻才也死了。
要解放的時候,他也跟着那些有錢的人學,逃到香港去,大概在那兒也沒什麼生意可做,所以又回到上海來。
等到解放後,像他們那些投機囤積的自然不行了,他又想到台灣去,坐了個帆船,聽說一船幾十個人,船翻了全淹死了。
”
她停了一停,又道:“論理我應該覺得快心,可是我後來想想,并不太恨他,倒是恨我自己。
因為他根本就是那樣一個人;想着,還自以為是腦筋清楚的,怎麼那個時候完全被情感支配了,像我為小孩犧牲自己,其實那種犧牲對誰也沒好處。
——一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心裡不由得就恨!我真懊悔!”似乎她最覺得難過的就是她自動地嫁給鴻才這一點。
世鈞便道:我倒很懂得你的。
者也是因為聽見他跟别人結婚了,所以也還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有了自暴自棄之念。
他沉默了一會,便又接下去說道:“同時我想你那時候也是——也是因為我使你很灰心。
”曼桢突然把頭别了過去。
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
世鈞望着她,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他撫摸着那藤椅子,藤椅子上有一處有點毛了,他就随手去撕那藤子,一絲一絲地撕下來,一面低聲說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慕瑾結婚了。
”曼桢吃了一驚,道:“哦,她這樣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情從頭說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病,他去看她,他們卻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有意地不見他。
回到南京後寫信給她,一直沒有回音,後來他去找她,他們已經全家離開上海了。
再到她姊姊那裡去,就聽到她結婚的消息。
他不該相信的,但是當時實在是沒想到,她自己的姊姊會使出這樣的毒計殘害她。
曼桢哭着道:“我現在也是因為時間隔得久了,所以對我姊姊的看法也比較客觀了。
好在現在——制造她的那個社會也已經崩潰了,我們也就——忘了她吧。
他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這許多年來使他們覺得困惑與痛苦的那些事情,現在終于知道了内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現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别了。
——不過——對于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現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種凄涼的滿足。
這爿店裡漸漸熱鬧起來了,接連着有兩三起人進來吃飯。
世鈞向壁上的挂鐘看了一看,他始終就沒告訴曼桢他今天請叔惠吃飯的事。
當下他便站起身來笑道:“你坐一會,我去打個電話就來。
”
他到樓上去打電話,打到他家裡去,是翠芝聽的電話。
一聽見翠芝的聲音,他不由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是離他那樣遙遠,簡直陌生得很。
他問道:“叔惠來了吧?”翠芝道:來了。
來。
”他從來沒做過這樣拆濫污的事,約了人家來吃飯,自己臨時又不回來。
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定要非常生氣。
她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麼。
翠芝那邊挂上了電話,便向女傭說道:“不用等了,一會兒就開飯。
”叔惠在客廳裡聽見了,她走了進來,他便笑道:世鈞不回來吃飯了?他上哪兒去了?道:“誰知道他!真豈有此理,你難得來一趟的!”叔惠笑道:“那倒也沒有什麼,我又不是外人。
”翠芝不語,隻是低着頭編織着。
半晌,她突然昂起頭來,淡笑着望着他說道:“你這些天不來,大概是因為不敢來,怕我再跟你說那些話。
”叔惠微笑道:“哪兒?”翠芝道:“我憋了這些年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說明白了——”叔惠沒等她說下去,便很懇切地說道:“翠芝,我知道你一向對我非常好,我這個人實在是不值得你這樣喜歡的。
其實你這不過是一種少女時代的幻想,而後來沒有能實現,所以你一直心裡老惦記着。
”翠芝想道:“他那意思還不是說,我一向是個要什麼有什麼的闊小姐,對于他,隻是因為沒有能得到他,所以特别念念不忘。
”
憤怒的淚水湧到她眼眶裡來了。
她哽咽着道:“你這樣說可見你不懂得我。
我一直是愛你的,除了你我從來也沒有愛過别人。
”叔惠道:“翠芝!——我們現在都已經到了這個年齡了,應該理智點。
”但是她想着,她已經理智得夠了,她過去一直是很實際的,一切都是遵照着世俗的安排,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她在心底裡永遠惋惜着她那一點脆弱的早夭的戀夢,永遠丢不開它,而且年紀越大隻有越固執地不肯放手。
她哭了。
叔惠心裡也非常難過,但是他覺得這時候對她也不能一味地安慰,反而害了她。
他很艱難地說道:“我覺得,你一直不能忘記年輕時候那些幻夢,也是因為你後來的生活太空虛了。
實在是應當生活得充實一點。
”翠芝不語。
叔惠又道:“世鈞現在思想有點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