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飯後周如水正要睡午覺,侍役領了兩個客人進房來。
他們是他的朋友陳真和吳仁民。
他站起來和他們握了手,招呼他們坐下。
陳真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身材并不高,瘦削的臉上永遠帶着剛毅的表情。
一副大眼鏡罩住他的近視眼。
此外也沒有别的特征。
但從各方面都可看出來他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
吳仁民的年紀比陳真的大一些,身材略高,有一張圓臉和一個結實的身子,氣魄大,又有熱情,但容易使人覺得他有些輕福"仁民到我那裡去說起要看你,恰好你的信來了,所以我們一道來看你。
"陳真說着便在躺椅上坐下,一面摸出手帕揩額上的汗珠。
吳仁民在寫字台前那把活動椅上坐下,随便翻看桌上的書,臉向着站在屋中央的周如水,帶笑地問道:"近來怎樣?聽說你又有了新的'羅曼斯'了。
"
周如水笑了笑,問道:"你讀了我寫給陳真的信嗎?"
"是,讀過了,不過女人是誰我卻不知道,"這是吳仁民的回答。
"她的姓名,你何必要知道?一個女人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何必一定要打聽出來她是誰。
我的問題并不在這裡。
而且這個女人你們是見過的。
"
"我們見過?什麼人?這就奇怪了。
"陳真驚訝地大聲說,"你說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張若蘭,你不是見過嗎?"周如水終于說出了她的名字。
"你不是在劍虹家裡見過她嗎?那一次我也在那裡。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長睫毛,亮眼睛,高高的鼻子,左眼角下有一顆黑痣。
"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陳真打斷了。
陳真猛省地大聲說:"啊,原來是她。
豈但見過,我和仁民還常常談起她。
人還不錯,我看她不過是一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
"
"好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
這句話如水聽了一定不高興。
"
吳仁民在旁邊拍手笑起來。
"不見得吧,"周如水表示不服,開始分辯道。
"她的思想和我們的接近。
我看她絲毫沒有小資産階級的習慣。
"
"是,我知道了。
"陳真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一定贊同你的'土還主義',一定說都市的文明怎樣不好,都市裡整天有汽油味,電車上賣票人如何揩油,商人怎樣欺騙,鄉下有美麗的風景,有清潔的空氣,有樸實的居民,又說大家應該拿起鋤頭回到田裡去。
于是你們兩個就'土還'到海濱旅館來了。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吳仁民也附和着笑了。
周如水在旁邊又好氣又好笑,但是他也忍住了,依舊心平氣和地分辯道:"你誤會了,'土還主義'決不是這樣簡單的。
你還不懂得什麼是'土還主義'。
"
陳真的臉色變得嚴肅了,他認真地說:"懂不懂又有什麼關系呢?'土還主義'不過是'土還主義'罷了。
在我,與其在鄉下過一年平靜、安穩的日子,還不如在都市過一天活動的生活。
"
周如水注意地聽他說話,他想這些朋友在思想上是漸漸地跟他分開了。
他們是都市主義者,而自己一個卻變成"土還主義者"了。
他又想起在陳真最近出版的一本書裡面鄉村問題連一個也沒有談到,他完全是對都市裡的人說話的,好像以為都市問題一解決,鄉村問題也就連帶解決了。
他覺得這種思想是錯誤的,他以為鄉村比都市更重要,将來新社會的萌芽就在這裡。
所有覺悟了的人都應該離開都市,到鄉村去工作,去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以及其它公共事業和生産事業,去教導農民,幫助農民。
他以為這種辦法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他每次說出去,便是最好的朋友像陳真他們也要笑他,不是說他的辦法太迂遠,就是笑他在做夢。
他們确實不了解他。
他想到這裡,覺得憤憤不平,好像心裡有許多話要吐出來,但是看見陳真的掙紅了的臉,便不禁想到這個青年把他的生命消耗在什麼上面,他是如何不顧性命地努力着,究竟為了什麼人。
于是他覺得縱然陳真的主張錯了,自己也沒有權利反對他,因為他是把他的生命犧牲在這上面了,而且是為了别人。
最後他對陳真起了崇敬的感情,同時還帶了關切的眼光看這個朋友,一面說:"你也應該保養身體才是,何必這樣容易生氣?"
"他是沒有辦法的,他那樣不顧性命地工作,那樣不講衛生,真不行。
我看他也應該找一個女人才好,"吳仁民微笑道。
這微笑裡面含得有痛惜。
"那麼我把張若蘭介紹給你好不好,又漂亮,又溫柔,又體貼,"周如水笑着對陳真說,這是在開玩笑。
陳真搖搖手帶笑說:"去吧,你的小資産階級的女性。
"又說:"你何必這樣客氣,把你的人讓給我呢?"他還是笑着,他對自己的身體素來就不關心。
并不在目前的兩三年,你何必這樣性急?你的身體我們很關心。
我們做朋友的不能夠眼睜睜看見你這樣不愛惜地摧殘你自己。
"吳仁民感動地說,他的聲音微微地顫動。
他似乎害怕陳真不肯靜靜地聽完他的話,所以故意把話說得很快,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