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害?這不過是強辯。
而且他已經在逃避了,"秦蘊玉裝出嗔怒的樣子說。
她看見陳真不答話,隻顧在旁邊微笑,便引誘似地再問道:"倘使我來管這閑事,我來給你介紹一個,陳先生,你說怎樣?"
陳真又擡起臉望天空,但是他依舊覺得那一對眼光在搔他的臉。
他微笑着,用力鎮壓他的紛亂的心。
他勉強地說了一句:"好吧,謝謝你。
"他聽見周如水在接連地詢問:"誰?是誰?"又聽見張若蘭微笑說:"我知道蘊玉的花樣多。
"他心裡暗暗笑着,便低下頭裝着不懂的樣子挑戰似地追問了一句:"那麼,密斯秦,你給我介紹誰呢?"
秦蘊玉起初隻是微笑不語,後來便提高聲音說道:"但是,陳先生,你還沒有答複我先前的問話。
我要你先要求我給你介紹女朋友,然後我才告訴你我介紹誰。
"
"然而我要先知道你介紹誰,我才回答你的問話,"陳真固執地說。
兩個人開玩笑地争執起來,起初張若蘭和周如水帶笑地旁觀着,後來他們也加入說了一些話,這樣就漸漸地把話題引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
不久月亮進了雲圍,天頓時陰暗起來。
他們剛剛回到旅館,就落下一陣大雨。
陳真因為下雨不能夠回家,隻得留在海濱旅館,就睡在周如水房裡的那張大沙發上面。
電燈扭熄了,過了好些時候,周如水還在床上翻身,陳真忽然在沙發上面低聲咳了兩三下。
"真,真,"周如水輕輕喚了兩聲。
陳真含糊地應着。
"真,你近來身體剛剛好一點,你不當心,你看你現在又傷風了。
你這幾天夜裡常常咳嗽嗎?"周如水關心地問。
陳真的咳嗽聲停止了,他平靜地回答道:"并不一定,有時候咳,有時候不咳。
不過今天睡得早,我平常總是要弄到兩三點鐘才睡。
"
"為什麼要弄到這樣遲呢?你也應該保重身體才是,"周如水同情地說。
"然而事情是那樣多,一個人做,不弄到兩三點鐘怎麼做得完?"陳真的聲音開始變得苦惱了。
"事情固然要做,可是身體也應該保重才是,你的身體本來很弱,又有病,"周如水勸道。
"但是事情是彼此關聯着的。
我一個人要休息,許多事情就會因此停頓。
我不好意思偷懶,我也不能夠放棄自己的責任。
"陳真的苦惱的聲音在房裡顫抖着。
"其實,像你這樣年輕,人又聰明,家裡又不是沒有錢,你很可以再到外國去讀幾年書,一面還可以保養身體。
你在日本也就隻住過半年,太短了。
……你為什麼這樣年輕就加入到社會運動裡面?"
"我已經不算年輕了,今年二十三歲了。
不過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有了獻身的欲望。
"
"十四歲?怎麼這樣早?"周如水驚訝地問,"怎麼你以前不告訴我?這樣早。
我想,你過去的生活也許很痛苦吧。
你以前并不曾把你過去的生活詳細告訴過我。
"
"個人的痛苦算得什麼一回事?過分看重自己的痛苦的人就做不出什麼事情來。
你知道我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兒童時代最可寶貴的母愛我就沒有嘗到。
自然父親很愛我,我也愛他。
可是他一天很忙,當然沒有時間顧到我……富裕的舊家庭是和專制的王國一樣地黑暗,我整整在那裡過了十六年。
我不說我自己在那裡得到的痛苦,我個人的痛苦是不要緊的。
我看見許多許多的人怎樣在那裡面受苦,掙紮,而終于不免滅亡。
有的人甚至沒有享受到青春的幸福。
我又看見那些人怎樣專制,橫行,傾軋。
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從小孩時代起我就有愛,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愛同樣深。
而且我走出家庭進入社會,我的愛和我的恨都變得更大了。
這愛和恨折磨了我這許多年。
我現在雖然得了不治的病,也許很快地就逼近生命的終局,但是我已經把我的愛和恨放在工作裡面、文章裡面,撒布在人間了。
我的種子會發起芽來,它會長成,開花結果。
那時候會有人受到我的愛和我的恨……"他說到這裡又發出一陣咳嗽。
"
周如水覺得自己在黑暗中看見了陳真在那裡和死的陰影掙紮的情形。
沙發上沒有一點聲音。
一陣恐怖和同情抓住了他的心,他竟然流下淚來,為了他的朋友。
"真,真,"他接連地叫了兩聲,聲音很悲慘。
"什麼?"最後陳真驚奇地回答。
周如水沉默了半晌,費了大的氣力才說出下面的話,而且這不是說出來的,是掙出來的:"你睡吧,你需要休息,我是不要緊的。
我一天又不做什麼事。
隻是你應該多多休息。
"
他又說:"是不是沙發上不好睡?我們兩個交換一下,你來睡床上好嗎?"他預備下床來。
"不要緊,這裡就好。
你不要起來,"陳真接連地說,表示他一定不肯換。
周如水知道陳真的性情,便不起來了。
他隻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