畔大聲說:"這些女性與你有什麼關系呢?你自己已經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
"他驚覺地擡起頭要和這熟悉的聲音争辯,可是黑影又遠遠地隐去了。
他知道這并不是幻覺。
這個黑影對于他并不是陌生的,他不斷地跟它鬥争,他發誓要征服它。
然而事實上每當他想到一些可以使人歡樂的事情的時候,它,這個黑影,又威脅地出現了。
于是他又繼續着一場更激烈的鬥争。
奮鬥的結果是這樣,這是令人痛苦的事,然而他并不曾因此失掉他的勇氣。
他說他非要等到自己連微小的力量也用盡了時他絕不撒手。
事實上他并不曾說過一句誇張的話。
他的心裡充滿着那樣多的愛和恨,他的面前堆積着那樣多的未做的工作,他當然不能夠就想到躺下來閉上眼睛不看見、聽見一切,不做任何事情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夠忍受那樣的思想:自己躺在墳墓裡,皮肉化成臭水,骨頭上爬行着蛆蟲,而他的那些有着強壯的身體的朋友們卻站在他的墓前為他流眼淚,或者說些哀悼他、恭維他的話,然後他們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動的都市裡去了。
剩下他一個人,或者更可以說一副骨頭,冷清清地躺在泥土裡。
他害怕這樣的一天很快地就到來。
而且他又知道要是他不跟那個黑影鬥争,這樣的日子也許會來得更早。
所以即使這樣的奮鬥也得不到任何結果,他還是不能夠撒手。
然而如今在他這樣痛苦地、絕望地奮鬥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卻有許多工夫來争閑氣,鬧意見,這太可怕了。
比那個黑影更可怕。
"仁民,我不知道我還能夠活多久,不過我活着的時候我希望不要看見朋友們鬧意見,"陳真痛苦地說,但是他還竭力忍住心痛,不使自己的聲音帶一點悲傷的調子。
"鬧意見,你的話也太過火了。
我從來不喜歡鬧意見。
不過說到主張上來我卻不肯讓步。
"吳仁民隻顧望前面,并不曾注意到陳真的臉色。
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常常隻想自己所想的,他從來沒有想到去了解别人,他過于相信自己的心,以為那是一面最好的鏡子,它可以忠實地映出每個人的真面目。
"我不能夠像周如水那樣,自己老是随随便便做别人的應聲蟲。
你總愛替别人辯護,你總喜歡批評我不對。
"
"好,你總是對的。
你有健康的身體,你有飽滿的精力,你有悠久的生命,你自然可以跟别人争閑氣。
我呢,我隻希望早一天,早一天看到好的現象,因為我活着的時候不會久了。
我沒有什麼大的希望,我隻想早一天&mdash&mdash因為我不像你們。
"陳真說着,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
他從來不曾在人面前落眼淚或者訴苦。
然而他禁不住要揉他的胸膛,因為他起了一陣劇烈的心痛。
他接連咳嗽了幾聲。
他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吳仁民恍然記起了陳真是一個患着厲害的肺病的人,他活着的時間的确是不會長久的了。
這是很自然的事,又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
他的死就好像日出日落那樣地确定,而且在朋友們中間早就有人談到這件事情,這并不是新奇的消息。
然而在這時候,在這環境裡這樣的話卻有點不入耳了,況且是出于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口。
吳仁民掉頭去看陳真。
他看見了一張黃瘦的臉,一雙似乎是突出的大眼睛在寬邊眼鏡下發光。
他好像受了鞭打似地掉開了眼睛。
于是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這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一生: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十四歲獻身于社會運動;十六歲離開家庭;十八歲死掉父親;沒有青春,沒有幸福,讓過度的工作摧毀了身體;現在才二十五歲就說着"要死"的話。
這是一件何等可怕而且令人痛惜的事,然而它卻是真實的,真實到使人不敢起一點希望。
他有過一個中年朋友,也是陳真的朋友,那個人患着和陳真患的一樣的病,那個人也是像陳真那樣地過度工作,不過不是為了信仰的指示,卻隻是為了生活的負擔。
那個人也像陳真那樣對他說過"要死"的話,後來那個人果然死了。
看見一個朋友死亡本來不是容易的事;更痛苦的是在這個人未死之前聽見從他的口裡說出要死的話卻無法幫助他,而這個人又是自己所敬愛的陳真。
他不覺痛惜地對陳真說:"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我說你應該到外國去休息一些時候。
你的身體近來更壞了。
你也應該好好保重身體,免得将來太遲了,沒有辦法,你年紀很輕,将來做事的機會還很多。
來日方長,不要貪圖現在就賣掉了未來。
"說到"來日方長"時他無意間擡頭去望天空。
那藍天,那月光,那新鮮的空氣,那綠蔭蔭的樹木似乎都在嘲笑他。
他才知道自己說了多麼殘酷的話了。
對于他吳仁民,的确是來日方長,他還有很多的藍天,月光,新鮮的空氣,綠蔭蔭的樹木,他可以随意地浪費它們,他可以随意地談論未來,等待未來。
然而對于陳真卻不是這樣,陳真是随時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