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的父親常常對她講他從前乘電車消遣的故事。
"将來姐姐會帶你到那裡去坐電車,看房子走路,看樹木賽跑。
"在他哭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安慰他。
他叫她做"姐姐",因為她比他大四歲。
在他十一歲的光景,這個和他有點親戚關系的鄰家少女死了。
别人告訴他說她死了,而他所知道、所看見的卻隻是在故鄉某山上她的小小的墳墓,一個小小的石碑和幾株小桃花。
她睡在她母親的墳墓旁邊。
從此這個可愛的少女就消失了。
她的愛撫,她的關心都跟着她的身體一起消失了。
他當時并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
别人隻告訴他:死就是升天,她是到天上去了。
這升天的話曾經給他造成了許多美麗的夢景,一直到後來另一些事情和另一種生活使他完全忘記她的時候。
于是許多的年代又過去了。
現在無意間他又把她從墳墓中挖了出來。
這時候他才明白他并沒有完全忘記她。
她還是隐藏在他的深心裡。
她從墳墓中出來,并不是一攤臭水,一堆枯骨,她還是一個活潑的少女,尤其是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一點也沒有改變。
她還是他的她。
她并沒有死。
"她怎麼能夠通過這許多年代而來到我這裡呢?她還是像從前那樣地愛護我,安慰我嗎?她是不是看見我已經走到了滅亡的邊沿,特地來拯救我呢?"他在迷惘中這樣自語着,然後又否定地說道:"不能夠,現在已經太遲了,我已經不需要她了。
我現在隻有勇敢地向着死的路走去,死的黑影就在我的前面,我遲早會讓它帶走的。
"他又問自己道:"我為什麼要露出悲傷的的樣子呢?難道我還害怕死嗎?我的身體内的一部分已經開始在腐爛了。
我的一隻腳已經踏進永恒裡面去了。
她的愛對我還能夠有什麼幫助呢?我遲早要離開我們的鬥争,我會撒手不做任何事情,朋友們會繼續生活,奮鬥,争閑氣,鬧意見。
然而我要去了,到墳墓裡去了。
我的寫過許多篇文章的手會腐爛成了枯骨,我的作過許多次激烈演說的嘴會爛掉下來,從骨頭架子裡會爬出許多蛆蟲。
别人會掩着鼻子走過我的身邊,或者用腳踢我的骨頭。
從此再沒有人提起陳真這個名字,好像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即使有人提到這個名字,也會批評說:'陳真這個傻子,他隻顧盲目地亂幹,白白地摧殘了自己,真死得可憐。
'或者也會說:'陳真是一個革命家,然而他現在死了。
他同我們沒有一點關系了。
我們應該忘記他。
'這時候她的愛對我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已經是一個無可挽救的人了。
"
于是他的心又起了劇烈的陣痛,他用手去揉胸膛,但也止不住心痛,好像有一把刀在慢慢地割他的心。
他喘着氣,他咳着嗽,他靠在電杆上咳了許久,好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
他就站住不走,把他的紛亂的心鎮定了一下,他漸漸地又提起了精神安慰自己道:"管那些事幹什麼?便是死在目前,活一天也要幹一天的事。
"說罷他又邁步往街心走了。
他走過熱鬧的街市,又走過清靜的馬路,一直到深夜他還在街上走着,因為他的住處比較遠,而他的腳步又下得很慢,并且不得不因咳嗽時時站祝他已經走近他的住處了,隻差了兩條馬路。
他進了一條僻靜的馬路,依舊慢慢地走着。
他時時擡起頭讓月光撫摩他的燒臉。
他的胸膛裡似乎放着一個又熱又辣的東西,他的喉管好像被一隻手在輕輕搔着。
他想咳嗽,但又咳不出來。
周圍沒有聲音,也沒有行人。
他把他的全副精力用來忍住咳嗽,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漸漸地一輛汽車從他背後飛馳過來,沒有大的響聲驚動他,車夫也不按喇叭。
等到車子逼近他的時候,喇叭突然大聲地叫了。
他吃了一驚,并不回頭去看,本能地住路旁一跑。
不知道怎樣他的腳一滑,把他的瘦弱的身子摔倒在地上。
他待要努力爬起來,汽車卻輕輕地在他的身上駛過去了。
一陣喇叭聲壓倒了他的哀叫。
汽車夫馬上增加速度開着車跑,好像害怕他會爬起來追上去一般。
車中兩對時髦的男女,他們坐汽車在馬路上兜風。
他們坐的是轎車,而且正在車裡調笑,所以沒有注意到外面的事。
那個年輕的紳士問汽車夫,汽車夫回答說:"不要緊,碾死了一條狗。
"
陳真仰卧在地上,一身都是血。
他已經不能夠發聲,除了那低微的喉鳴。
頸項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體。
隻有他的頭還沒有改變。
黃瘦的臉上塗了一些血迹,眼睛微微閉着,上面失掉了那副寬邊眼鏡。
死來了,但并不是如他所想象的那樣。
他如同一個健康的人的死,并不是一個患着劇烈的肺病的人的死。
從他那血肉模糊的屍首上看來,别人決不會知道他是一個垂死的肺病患者。
夜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
月光溫柔地照下來,撫摩着陳真的漸漸冷了的瘦臉,一直到巡捕走來發現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