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仁民并不回答,隻是喃喃地念着陳真的名字。
他抽完一根紙煙把煙頭抛了,又燃了一根來抽。
"陳真是一個很好的同志,像他那樣熱心、那樣能幹的實在不多。
"方亞丹感動地稱贊道,但是歇了歇他又加上這幾句:"然而他已經死了。
我們應該忘掉他,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
"
吳仁民狂亂地搔着頭發,一面粗聲答道:"是的,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再沒有一個像陳真那樣的了。
"
"你說,再沒有一個像陳真那樣的?"方亞丹驚訝地說,"你怎麼今天老是說喪氣話?難道你連這樣的一個打擊也受不住?"
"受得住受不住,這有什麼關系?我說血迹隻有用血來洗。
"吳仁民從沙發上跳起來,把煙頭擲在地上用腳踏熄了,又用一隻手壓在方桌上,看得出來他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這隻手上面,然而方桌動也不動一下。
"我說我們的方法太迂緩了。
不錯,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我們也還有更多的不值得的犧牲,像陳真那樣。
單是陳真的血就迷住我的眼睛,我害怕還有更多的新同志的血。
……我不能夠忘記陳真,你看你手裡那本書不就是陳真的嗎?那本書上面還有他親筆的注釋。
我們能夠說他已經死了嗎?……老實說,你還不懂得陳真。
在你,在李劍虹他們,失掉陳真,不過失掉一個忠實勇敢的同志,他留下來的空位子是很容易填補的。
然而我卻失掉一個最了解我的朋友。
我認識他,不僅像一個同志,而且還是一個朋友,一個有着黃金的心的朋友……你們說他死了,可是你們不知道他是怎樣地不願意死,甚至在厲害的肺病蠶食他身體的時候,他還不肯撒手放棄一切,還努力跟死鬥争。
然而一輛汽車在他的身上碾過,你們就說他死了……你們都忘記了他,但是我現在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呢?我又到什麼地方去找這個最了解我的朋友呢?……"他絕望地說,把手捏成拳頭在桌子上打了幾下。
"仁民,你現在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處?你要知道陳真死了,我們還活着,我們要活下去繼續他的工作。
隻要我們的工作不毀滅,陳真的精神也就不會死。
"方亞丹理直氣壯地說道。
"精神不死,這不過是一句騙人的話,我就不相信它。
"吳仁民憤慨地說。
"工作,工作,難道我們就隻是為着工作生活的嗎?不錯,我們要活下去繼續他的工作。
可是那時候他的骨頭已經腐爛了。
誰看見他的精神活起來?你看。
"他伸出手去指着牆上的一張女人的照像。
"這是我的瑤珠。
她死了,她的精神也就死了。
從前我每次回家稍微遲一點就要使她擔心,或者寫文章睡得晚一點,也要被她催好幾次。
她關心我的飲食,關心我的衣服,關心我的一切。
有時我不聽她的話,她就要流眼淚。
可是現在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現在随便做什麼事情,她都不能夠對我說一句話了。
同樣,陳真常常說他有他的愛,有他的恨,他把愛和恨放在工作裡面,文章裡面,散布在人間。
可是現在他所愛的還在受苦,他所恨的還在作惡,他自己就已經不存在了。
我們看見誰受到他的愛,誰又蒙到他的恨來?黑暗,專制,罪嚴依舊統治着這個世界,可是他現在卻不能夠從墳墓裡爬出來說'我反抗'的話了……我說我們的方法太迂緩了。
不管我的身體怎樣強健,有一天我也會像陳真那樣地睡在地下。
在我的頭上,黑暗,專制,罪惡,那一切都仍舊繼續着狂歡,然而我到那個時候,連呻吟的力量也沒有了。
這是不能夠忍受的。
"他說到這裡,接連歎了兩口氣,再也說不下去,便又拿出一根紙煙燃起來用力狂抽着,一面走回到沙發跟前坐了下去。
他坐得很快,好像跌倒在那上面一般。
"你太興奮了,而且你太熱情了,"方亞丹誠懇地說,"我們從事革命工作的人,應該有一個冷靜的頭腦。
你太熱情了,怪不得有人說你鹵莽,又有人說你是一個羅曼蒂克的革命家。
要知道革命并不是一個政變,也不是一個奇迹,除了用你所說的迂緩的方法外,恐怕就沒有捷徑了。
革命是不能夠速成的,所以我們必須忍耐。
……""是的,必須忍耐,"吳仁民大大地噴出了一口煙,冷笑道,"我知道你還會說:怎樣地著書,出刊物,闡揚真理,或者先到外國去研究幾年,熟讀幾本厚書,或者甚至把畢生的精力耗費到舊書堆裡,然後自己寫出一兩本大書來,就相信這幾本書會造成一種精神的潮流來感動千千萬萬的人。
我勸你不要再做這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