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顫栗的慘笑。
"我并沒有死,我是不會死的。
"
"我不相信,你拿假象來騙我。
"吳仁民半憤怒、半惶恐地說,好像在跟自己争論,他覺得他面前似乎并沒有黑影,那隻是他心裡的幻象。
"你已經死了,一輛汽車在你的身上碾過,就把你的生命取去了。
我們已經把你埋葬了,永遠地埋葬了。
"
又是一陣慘笑,這一次黑影并不把臉擡起來。
"你以為一個人能夠死得這麼容易嗎?我花了一生的精力做一件工作,工作還沒有完成,我就能夠閉上眼睛死去嗎?一輛汽車,幾個兜風的男女,這跟我一生的努力和工作比起來,算得什麼一回事?他們絕不能夠毀滅我。
我是不會死的。
我要留一個長長的陰影在所有的人的頭上,使他們永遠不會忘記我。
"
"你在說謊。
"吳仁民氣憤地争辯道,"我們就會忘掉你的。
方亞丹已經說過應該把你忘掉了。
你不會留下一點陰影。
就在今天,就在這個都市,人們一樣地在享樂,在競争,在鬧意見。
而且每天晚上甚至在深夜,你在這個房間裡就可以聽見許多汽車的喇叭聲,也許每天晚上都會碾死一個像你這樣的犧牲者。
然而你呢,你在什麼地方呢?你的陰影又在什麼地方呢?我說,隻要過了一些時候,别人提起陳真就會驚訝起來:"'好陌生的名字埃'你還拿永生的話來騙自己。
我不相信,我什麼也不相信。
"
那個黑影又把頭擡起來,一對綠色的亮眼珠銳利地在吳仁民的臉上輪了一轉,眼光非常深透,使得吳仁民的脊梁上也起了寒栗。
突然一個陌生的、莊嚴的聲音響徹了房間:"你說,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謊?我從來沒有欺騙過自己。
我告訴你:我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
将來有一天那洪水會來的。
那樣的洪水,地球上從來不曾見過。
它會來,會來淹沒那一切,掃除那一切,給我們洗出一個新鮮的世界來。
那日子一定會來的。
你還記得我這本書嗎?你現在應該忍耐。
"
提起忍耐兩個字,吳仁民的憤怒又給激起來了。
他瞥見了黑影手裡拿的書,他知道這正是陳真著的那本解釋社會科學的書。
"忍耐?你也要說忍耐?究竟還要忍耐多久呢?是不是要等到你這本書傳到了每個人手裡,每個人都能夠了解它的真正意義的時候嗎?我告訴你,那一天是不會有的。
書根本就沒有用。
周如水不就是被書本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嗎?還有李劍虹,他簡直是一個書呆子。
老實說我現在不再拿讀書的話騙人了。
我在大學裡教了差不多兩年書,還沒有宣傳到一個同志,而且連給資産階級培養子弟的功勞也說不上。
把你的社會科學收拾起來罷。
要革命,還是從行動做起,單是在一些外國名詞裡面繞圈子是不行的。
我說現在的社會科學确實需要大革命。
全世界的學者如毛,但是到了大革命發生的時候,連他們也隻配陳列在博物館裡面了。
"
"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這不再是陌生的聲音,這的确是陳真的。
他知道陳真是怎樣的一個人:抛棄了富裕的家庭,抛棄了安樂的生活,抛棄了學者的前途,在很小的年紀就參加社會運動,生活在窄小的亭子間裡,廣大的會場裡,簡陋的茅屋裡。
陳真并不是一個單在一些外國名詞中間繞圈子的人。
他怎麼能夠拿那些話來責備陳真呢?他想:"我錯了。
"但是他馬上又警覺似地自語道:"陳真不會到這裡來,我是在跟我自己辯論吧?"
"我們是應該忍耐的。
這不是說忍耐地受苦,是說忍耐地工作,一直到最後勝利的時候。
那一天會來的,雖然我們自己不會看見,但那一天是一定會來的。
"這又是陳真的聲音。
陳真的話向着他的頭打來。
這一定是陳真在這裡說話,因為他絕不會跟自己辯論,向自己預言,因為他不是一個說教者。
"這是你,這一定是你。
"他狂熱地叫起來,"我在跟你辯論。
說話的一定是你,因為你是一個說教者,我不是。
"
然而這一次他錯了,說話的确實是他自己。
屋子裡并沒有陳真,他是在跟自己辯論。
他的叫聲使他力竭了,可是在這屋子裡并不曾生出一點回響。
除了他的腦子外,再沒有一件東西使他感覺到他曾經發出了一些叫聲。
屋子裡仍然很靜。
後來三四聲尖銳的汽車喇叭聲響了起來。
夜已經來了,屋子裡黑漆漆的。
他直伸伸地躺在沙發上,身子軟弱無力,連動也不想動一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