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太死後不到十天,一個早上,吳仁民帶着蒼白色的面孔去找李劍虹。
他和李劍虹坐在書桌的鄰近的兩邊。
他拿出一封信給李劍虹看。
細小的字迹布滿了一頁信箋:
"先生——我現在跟她的丈夫去了。
我答應嫁給他,因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後再想法害你。
他這個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
為了使你安全,我犧牲這個身子,我也沒有遺憾。
況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長久的了,我和他在一起至多也不過半年。
這幾天我又在吐血,心口也時常痛,不過我不會讓他知道。
我現在不再流淚,也許我的眼睛已經幹枯了。
先生,我去了。
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好像做了一場大夢。
隻有夢景才是美麗的埃隻有夢景才是值得人留戀的埃先生,我去了。
不要再想念我了,也不要為我的命運悲傷。
我是值不得人憐惜的。
我想,我去了,免得拿我的垂死的身子來累你,這也是很好的事情。
不要找尋我了。
我希望你在事業上努力,從那裡你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這種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埃我祝福你,我到死都會記着你。
你的永愛的智君×月×日"
他等李劍虹讀完了信,又把信箋遞給坐在靠背椅上面的李佩珠,一面用悲痛的聲音把過去的事情毫不遺漏地叙述出來。
說到後面他掉了眼淚。
他并不揩它們,隻是歎息了幾聲。
最後他悲憤地用下面的話結束他的故事道:"這個人,他兩次把我的愛人奪去了。
"
他捏緊拳頭,眼睛裡射出火一樣的憎恨的光芒,牙齒用力地咬嘴唇。
李劍虹沉默着,李佩珠也沉默着,她還埋着頭在讀信。
沉悶的空氣窒息着他們。
"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跟他拚一個死活。
"吳仁民惱怒地說,複仇的念頭咬着他的腦子和他的心。
"可憐這個好女子,又多了一個現社會制度的犧牲者了,"李劍虹歎息地說。
他的面容很嚴肅,使别人看不明白這時候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不能夠。
我甯願讓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讓他得意地活着。
我不能夠讓她嫁給他做妻子。
"吳仁民漲紅臉大聲說,好像在跟誰争論似的。
"仁民,我覺得你沒有理由去找她,"李劍虹沉着而帶感情地說。
"我們誰都沒有權利随意毀掉這個身體。
我們應該留着它來對付真正的敵人。
我們的仇敵是制度。
那個人隻是你的情敵。
你沒有權利為愛情犧牲性命。
許多朋友都期望着你。
我也許誤解過你,但是我現在願意了解你,這個情形隻有佩珠才知道。
"他掉過頭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繼續說下去:"隻有她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知道我的弱點,也知道我的——長處。
我也許是書呆子,我也許犯了許多過失,不過你們有時也誤解了我。
你們攻擊我的話,我也知道一些,自然你們也有理由,隻恨我不曾做出事情來解釋你們的疑惑。
我是一個知道改悔的人。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把真面目顯出來給你們看……總之,我希望你忘記熊智君。
對你這也許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但是你應該像一個硬漢那樣忍受下去。
愛情隻是生活裡一個小小的點綴,我們沒有權利享受它。
我們沒有權利追求個人的幸福……你應該記住她的最後幾句話,那才是她對你的真正的期望。
"
吳仁民埋下頭,不作聲。
他很痛苦,眼裡淌了淚。
各種思想在他的腦子裡戰鬥。
一張凄哀的面孔似乎從雲裡現了出來。
李佩珠看完信,把信紙折好,站起來遞還給吳仁民。
她溫和地、感動地對他說:"爹的話是對的。
吳先生,你應該相信他。
你也用不着傷心了。
密斯熊叫你不要去尋找她,這是很有理由的。
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了。
她一心一意都是在為你着想,你不要辜負她的一番苦心才好。
她最後的話說得很不錯:事業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
她希望你在事業上努力。
我想你一定不會使她失望。
"她微笑了。
她的笑容裡面充滿了善意。
吳仁民聽見這幾句話就擡起頭來。
他驚奇地發現她的眼角嵌得有淚珠。
她因為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哭了。
他沉默了半晌,後來才感激地說:"是的,你們說得不錯……她對我太好了……我也知道應該鼓起勇氣做出一點事情,才不會辜負她這一番好意。
"但是他還忍不住要想:"我怎麼能夠就把她忘記呢?"
李劍虹接着又說了一些鼓舞他的話,李佩珠也說了些。
在這時候這些話很容易進他的耳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話。
晚上吳仁民坐在家裡。
書桌上放着熊智君的最後一封信和她的照片。
外面落着大雨。
他不能睡覺。
房裡太冷了。
他的頭痛得太厲害。
寂寞壓迫着他,那寂寞,那難堪的心的寂寞。
他需要的是熱,是活動。
他不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