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壓在桌面上,他側着頭低聲對志元說。
"他們整天拷打他,他那瘦弱的身體怎麼受得住?"志元埋下頭低聲答道。
"這就是人家對付我們的辦法。
"敏在旁邊插嘴道,他沉着臉,咬着嘴唇,從眼睛裡射出來似乎是冷冷的憎恨的眼光。
"他并不是第一個犧牲者。
"
"啊,星光,星光就要滅了,"明望着帳頂在自言自語。
"明,你說什麼?"佩珠把頭俯下去溫和地低聲問。
"我說那星光,過一會兒,我就會什麼都看不見了,"明依舊自語似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星光是永遠不會消滅的。
"德華在旁邊接嘴說。
她已經不哭了,雖然她的臉上還留着淚痕。
她站在床前,微微低下頭用兩隻明亮的眼睛望着明的臉。
她還記得明的話,明對她說過在白天他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裡星光也照着他的路。
"仁民,"明把頭一動喚道。
仁民已經走到了桌子跟前,正在聽志元講話,便掉轉身溫和地答道:"我在這裡。
"
"請你過來,請你過來,"明接連地說。
仁民就走到床前,站在佩珠的旁邊。
他俯下頭把他的溫和的但又是堅定的眼光投在明的臉上,低聲問:"什麼事情?"
明把仁民看了好一會,好像要認清楚仁民的面貌似的,然後說:"我問你一句話,你比我們知道得多,我讀過你的許多書。
"他微微一笑,這時候他的聲音有些不同了,這裡面似乎多了一種東西,但究竟是什麼,衆人也不明白。
"我問你在我們中間——愛——我說那戀愛——我們也可以戀愛——和别的人一樣嗎?"失神的眼光哀求地射到仁民的臉上。
"我們有沒有這——權利?他們說戀愛會——妨害工作——跟革命——沖突。
你不要笑我——我始終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我很久就想問你。
"在這些話裡面明把希望和痛苦混在一起,雖然是軟弱無力的聲音,但是人也可以分辨出來。
的确那個問題把明苦惱了許久,他很早就想寫信去問仁民,問劍虹。
但是他害怕會被人笑,所以他終于沒有寫信。
他把它藏在他的心裡一直到現在,這時候他依然不能夠得到解答。
仁民注意地聽着,他想不到明會拿這些話問他。
這并不是一個難答複的問題。
他微笑了。
他說:"明,你為什麼還想這些事情?你應該多休息你的腦筋,你的身體比什麼都要緊。
"
"你說,你回答我吧,我等了許久了,"明哀求地說。
仁民沉默了一下,把眼光略略在佩珠的臉上一掃,又看了看慧,他知道慧曾經被一些朋友嘲笑地稱做戀愛至上主義者,他也知道慧和好幾個男朋友發生過關系。
他又看德華,她正把畏怯的眼光向他的臉上射來。
他知道德華和明正相愛着。
他現在明白了:明被一個義務的觀念折磨着,用工作折磨自己,用憂郁摧殘自己,為的是要消滅那愛的痕迹。
這件事情在他看來是很不重要的,然而明為了這個就毀了自己的身體。
明現在垂死地躺在床上,跟這件事也有關系。
仁民想到這裡不覺起了痛惜的感情。
他痛苦地說:"為什麼你要疑惑呢?個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體的幸福沖突的。
愛并不是犯罪。
在這一點我們跟别的人不能夠有大的差别。
"他覺得對着明他隻能夠說這樣的話。
但是他又明白他這樣反複申說下去,也沒有用處,因為現在已經太遲了。
他想不到一個人會拿一個不必要的義務的觀念折磨自己到這樣的程度。
他痛苦地閉了嘴,又看了看佩珠,她似乎在點頭。
明微微地歎一口氣,帶了一點欣慰地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停了一下他又用更低的聲音說:"可惜已經遲了。
"他的臉上現出一陣痛苦的拘攣。
衆人屏住呼吸注意地望着他的掙紮。
然而他是一秒鐘一秒鐘地衰弱下去了。
"我們又多獻出一個犧牲者了。
"敏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就是我們的報酬。
我們和平地工作,人家卻用武力來對付我們。
"
"敏,這不過是開始呢。
你就不能忍耐了?"慧苦惱地說。
"忍耐。
到底要忍耐多久?"敏煩躁地反問道。
他停了片刻又說下去:"我并不怕,但是零碎地被人宰割,我是不甘心的。
"
"然而羅馬的滅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仁民嚴肅地說。
"你以為我們這一點力量就能夠毀滅一個勢力嗎?我不這樣想。
我們還應該加倍努力。
對于目前的災禍誰也不能夠抱怨。
"
他忘記了從前有一個時候他也曾說過不能夠忍耐的話,他也曾想過費一天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