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亮王敬羲陸離
林以亮:宋朝有一個詞人柳永。
當時流傳這麼一句話:隻要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會唱柳永的詞。
現在,我們也可以說同樣的這麼一句話:凡是有華人、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俠小說。
那麼,請問金庸先生,你是怎麼開始寫武俠小說的?
金庸:最初,主要是從小就喜歡看武俠小說。
八九歲就在看了。
第一部看《荒江女俠》,後來看《江湖奇俠傳》、《近代俠義英雄傳》等等。
年紀大一點,喜歡看白羽的。
後來在新晚報做事,報上需要有篇武俠小說,我試着開始寫了一篇,就寫下去了。
那篇小說叫做《書劍恩仇錄》。
林以亮:一般寫小說、寫戲劇,總有兩個不同的出發點。
有人說,應該先有人物,後有故事。
另外也有人說,應該先有故事,然後根據故事,再寫人物。
那麼,請問你寫小說的時候,是人物重要呢?還是故事重要呢?
金庸:依我自己的經驗,第一篇小說我是先寫故事的。
我在自己家鄉從小就聽到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關于他其實是漢人,是浙江海甯陳家的子孫之類的傳說,這故事寫在《書劍恩仇錄》中。
初次執筆,經驗不夠啦,根據從小聽到的傳說來做一個骨幹,自然而然就先有一個故事的輪廓。
後來寫《天龍八部》又不同,那是先構思了幾個主要的人物,再把故事配上去。
我主要想寫喬峰這樣一個人物,再寫另外一個與喬峰互相對稱的段譽,一個剛性,一個柔性,這兩個性格相異的男人。
王敬羲:最近你在明報連載的《笑傲江湖》,也是先有人物,後有故事吧?
金庸:是的,我個人覺得,在小說裡面,總是人物比較重要。
尤其是我這樣每天寫一段,一個故事連載數年,情節變化很大,如果在發展故事之前,先把人物的性格想清楚,再每天一段一段的想下去,這樣,有時故事在一個月之前和之後,會有很大的改變,倘若故事一路發展下去,覺得與人物的個性相配起來,不大合理,就隻好改一改了。
我總希望能夠把人物的性格寫得統一一點,完整一點。
故事的作用,主要隻在陪襯人物的性格。
有時想到一些情節的發展,明明覺得很不錯,再想想人物的性格可能配不上去,就隻好犧牲這些情節,以免影響了人物個性的完整。
林以亮:所以我看你的小說,就有一個印象,覺得你那些小說與别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你的人物創作,非常成功,很有個性,而故事情節,則随着人物的性格而發展,這樣就避免了所謂“庸俗鬧劇”的傾向。
金庸:你這樣說,不敢當了。
林以亮:另外我還有一個印象,覺得,你一連幾本小說的男主角,都有一個同一的發展原則,即集大成者。
譬如《書劍恩仇錄》的陳家洛,《碧血劍》的袁承志,《射雕英雄傳》的郭靖,《神雕俠侶》的楊過,《倚天屠龍記》的張無忌,以至現在《笑傲江湖》裡的令狐沖,他們的武功,都并非從一派而來,他們的師父,總有好幾個,意外的機緣,也有很多,然後本身集大成。
這算不算是你個人的一種信念呢?
金庸:倒不是故意如此,大概隻是潛意識地,自然而然就是這樣吧。
又也許因為,一般寫武俠小說,總習慣寫得很長,而作者又假定讀者對于男主角作為一個人的成長,會比較感覺興趣。
如果我們希望男主角的成長過程,多彩多姿,他的武功要是一學就學會,這就未免太簡單了。
而且,我又覺得,即使是在實際的生活之中,一個人的成長,那過程總是很長的。
一個人能夠做成功一個男主角,也絕不簡單。
林以亮:還有一個印象,也許隻是我個人的印象,就是你那些武俠小說的男主角,在他的成長過程當中,不管是人生的成長過程,或是武功的成長過程,發展到最後,每個男主角都總會發展到一個最高的境界。
這最高的境界,也許我們可以借用王國維《人間詞話》那三種境界的最後一種來說明一下:“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這境界,似乎是那男主角自己悟出來的。
譬如說揚過,發展到最後,起先是用鐵劍,後來是用木劍,最後是根本不用劍。
還有張無忌,跟張三豐學太極劍,最後目的竟是要把學來的劍法都忘掉了。
師徒兩人練劍的時候,張三豐問他:“你忘掉多少啦?”張無忌回答:“忘掉一半啦。
”後來又再問,總之是要把劍招全部忘掉。
現在《笑傲江湖》的令狐沖,最後“獨孤九劍”,也是沒有招數的。
甚至陳家洛也是看了莊子,而悟出來了一種道理,達到武功的最高境界。
這都是不約而同的,有這麼一個相同的傾向。
關于這點,你私人的看法怎麼樣?
金庸:這大概是有一點受了中國哲學的影響。
中國古代哲學家一般都認為,人生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淡忘,天人合一,人與物,融成一體。
所謂“無為而治”其實也是這種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