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超凡出院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初春了。
台北的春天,寒意料峭,而苦雨飄零,殷超凡站在醫院門口,手裡緊抱著那盆紫蘇,迎著那撲面而來的寒風,和那漠漠無邊的細雨,心裡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的左手,仍然用吊帶綁在脖子底下,右手抱著的那盆紫蘇,那紫蘇雖然經過他一再澆水灌溉,依舊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殷文淵夫婦都不知道這盆怪裡怪氣的“盆景”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更不知道殷超凡何以把它視若珍寶?但是,他們竟連問也不敢問他,因為,他那緊蹙的眉頭,消沉的面貌,和那陰郁的眼神,使他整個人都像籠罩在一層嚴霜裡。
曾幾何時,父母與兒子之間,竟已隔了一片廣漠的海洋!
老劉開了那輛“賓士”過來,殷太太扶著兒子的手臂,要攙他上車。
殷超凡皺著眉,冷冷的說:
“我的車子呢?”“在家裡呀!”殷太太說。
“每天都給你擦得亮亮的!老劉天天給它打蠟,保養得好著呢!”
殷超凡默然不語,上了車,殷文淵竭力想提起兒子的興緻:“雖然是出了院,醫生說還是要好好保養一段時間。
可是,書婷他們很想給你開個慶祝晚會,公司裡的同仁也要舉行公宴,慶祝你的複元,看樣子,你的人緣很好呢!隻是日子還沒訂,要看你的精神怎樣……”
“免了吧!”殷超凡冷冷的打斷了父親,眼光迷迷蒙蒙的望著窗外的雨霧,也是這樣一個有雨有霧的天氣,自己冒雨去挖掘紫蘇!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紅葉,為什麼這葉子這樣憔悴,這樣委頓,失去了芷筠,它也和他一樣失去了生機嗎?草木尚能通靈,人,何能遣此?他的眼眶發熱了。
殷文淵被兒子一個釘子碰回來,心裡多少有點別扭,他偷眼看著殷超凡,超凡臉上,那份濃重的蕭索與悲哀,使他從心底震動了!一年前那個活潑瀟灑的兒子呢?一年前那有說有笑的兒子呢?眼前的超凡,隻是一個寂寞的、孤獨的、悲苦的、愁慘的軀殼而已。
他在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絲一毫興奮的痕跡,隻有當他把眼光調向那盆紫蘇的時候,才發出一種柔和而凄涼的溫情來。
車子到了家裡,周媽開心的迎了過來,一連串的恭喜,一大堆的祝福,伸出手來,她想接過殷超凡的紫蘇,超凡側身避開了。
客廳裡煥然一新,收拾得整整齊齊,到處都是鮮花:玫瑰、天竺、晚菊、紫羅蘭……盛開在每個茶幾上和角落裡。
殷超凡看都沒看,就捧著自己的紫蘇,拾級上樓,關進了自己的房裡,依稀仿佛,他聽到周媽在那兒喃喃的說:
“太太,我看少爺的氣色還沒好呢!他怎麼連笑都不會笑了呀?”是的,不會笑了!他生活裡,還有笑字嗎?他望著室內,顯然是為了歡迎他回家,室內也堆滿了鮮花,書桌正中,還特地插了一瓶櫻花!他皺緊眉頭,開了房門,一疊連聲的大叫:“周媽!周媽!周媽!”
“什麼事?什麼事?”周媽和殷太太都趕上樓來了。
“把所有的花都拿出去!”他命令著:“以後我房裡什麼花都不要!”周媽愣著,卻不敢不從命。
七手八腳的,她和殷太太兩個人忙著把花都搬出了屋子。
殷超凡立即關上房門,把他那盆寶貝紫蘇恭恭敬敬的供在窗前的書桌上。
去浴室取了水來,他細心的灌溉著,撫摩著每一片憔悴不堪的葉子,想著芷筠留下來的卡片上的句子:“霜葉啼紅淚暗零,欲留無計去難成!”這上面,沾著芷筠的血淚啊!她走的時候,是多麼無可奈何啊!他把嘴唇輕輕的印在一片葉片上,聞著那植物特有的青草的氣息,一時間,竟不知心之所之,魂之所在了。
片刻之後,他開了房門,走下樓來,殷文淵夫婦和雅珮都在客廳裡,顯然是在談著他的問題,一看到他下樓,大家就都縮住了口。
“我要出去一下!”他簡單的說。
“什麼?”殷太太直跳了起來。
“醫生說你還需要休養,出院并不是代表你就完全好了……”
“我自己知道我的身體情況!”殷超凡緊鎖著眉。
“不要管我!我要開車去!”“開車?”殷太太更慌了。
“你一隻手怎麼開車?你別讓我操心吧!剛剛才從醫院出來,你別再出事……”“這樣吧!”殷文淵知道無法阻止他。
“叫老劉開車送你去!”“算了!”他粗聲說:“我叫計程車去!”
雅珮站起身來,小心翼翼的微笑著。
“我陪你去好不好?”他搖搖頭,對雅珮感激而溫和的看了一眼。
“不!我一個人去!”“你要去哪兒?”殷太太還在喊:“周媽給你炖了隻雞,好歹喝點雞湯再走好嗎?喂喂……你身上有錢沒有?怎麼說走就走呢!外面在下雨呢!”
“我有錢!”殷超凡說,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半小時以後,殷超凡已經來到饒河街三○五巷裡了,下了計程車,他呆呆的站在雨霧裡,面對著芷筠那棟陋屋的所在之地!三個月不見,人事早已全非!那棟屋子已拆除了,新的公寓正在興建,一排矮房都不見了,成堆的磚石泥土和鋼筋水泥正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