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鴕鴕,讓我告訴你一個我小時候的故事。
”韓青說,靜靜的坐在海邊的一塊岩石上。
“看海”原是鴕鴕在情緒不穩定時的習慣,不知何時,這習慣也傳染給韓青了。
兩個人如果太接近,不止習慣會變得相同,有時連相貌都會變得有幾分相似的。
鴕鴕坐在他身邊,被動的把下巴放在膝上。
她不說話,也不動,隻是凝視著那遙遠的、無邊無際的海。
夏天的海好藍好藍,天也好藍好藍,那一望無際的藍,似乎伸到了無窮盡的宇宙的邊緣。
平時,她愛鬧愛笑愛哭,在海邊,她總是最“情緒化”的時候。
而今天,她很安靜,從他的匆匆北返,從他約她出來“看海”,她知道,什麼事都瞞不住他,而她,也并不想隱瞞任何事。
方克梅說過一句話,你可以交無數的男朋友,但是你隻能嫁一個。
她不想告訴韓青,她才隻有二十歲,她還不想安定下來,她也不敢相信自己會安定下來。
“鴕鴕,”他繼續說,眼光根本不看她,隻是看著海,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的吐出來。
“我很少跟你談我的家庭,我的過去,隻因為你不太想聽,你總說,你要的是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
但是,鴕鴕,每一個現在的我都是由過去堆積起來的,不但我是,你也是的。
”
她用手指繞著一綹頭發,繞了又松開,松開又繞起來,她隻是反複的做這動作。
“讓我講我小時的故事給你聽吧。
我小時候家裡好窮好窮,現在我們家雖然開了個小商店,那時候我們連商店都沒有。
我父親去給人家采檳榔,你不知道采檳榔是多麼苦,多麼沒前途的工作。
我父親并不是個天生采檳榔的人,他也有野心,也有抱負。
但是,他的命運一直不好,做什麼都不成功。
他的人是很好的,對子女,對家庭,他也肯負責任,但,當他情緒不好的時候,他會拚命喝酒,然後在爛醉中狂歌當哭。
“那年,我生病了,大概隻有四、五歲吧,我病得非常重,幾乎快死了。
全家瘋狂的籌了錢給我看醫生,給我治病,我爸爸負債累累,隻為了想救我這條小命。
那麼多年以前,醫生開出來的藥,居然要九塊錢一粒,我一天要吃十幾粒,你可以想像每天要花多少錢了。
那些藥像珍珠一樣名貴的捧到我面前來,而我實在太小了,我吃藥吃怕了,于是,有一天,我把藥全吐出來,吐到陰溝裡去了。
“你不知道,那時我父親快要氣瘋了,他喝掉了兩瓶米酒,把自己灌醉了,然後他把我從床上拎起來,摔在地下,用那穿了厚木屐的腳踢我,他不斷的踢我,哭罵著說,如果把全家拖垮了大家死,不如踢死我算了。
當時,他那麼瘋狂,我瘦瘦小小的母親根本阻止不了他,全家嚇得都哭了,而我,也幾乎快被他踢死了。
“就在這時候,住在我們家對面的一個老婆婆趕來了,她拚了命把我從父親的拳打腳踢下救了出來,把我抱到她家裡去了。
說也奇怪,大概因為我出了一身汗,大概因為哭喊使我有了發洩,我的病居然就這樣好了。
從此,這個老婆婆就常對我說,我的命是她救下來的。
“那個老婆婆,她一生沒念過書,隻是個鄉下普普通通的老人。
後來,她那兒卻成為我生命中的避風港。
每當我病了,每當我受到挫折,每當我意志消沉的時候,父母不能了解我,老婆婆卻能夠。
有一次,我考壞了,被當掉一年,這對我是很重的打擊,那年我已經十五、六歲了,我很傷心,很痛苦,我到老婆婆那兒去。
“老婆婆已經好老好老了,我不怕在她面前掉眼淚。
她卻笑著對我說:阿青,你看看麻雀是怎麼飛的?我真的跑出去看麻雀,我是鄉下長大的孩子,卻從不知道麻雀是怎麼飛的。
看著麻雀,我還是不懂,老婆婆站在我身邊,指著麻雀說:
“‘它們是一起一伏這樣飛的,它們不能一下子沖好高,也不能永遠維持同一個高度,它們一定要飛高飛低,飛高飛低,這樣,它們才能飛得好遠好遠。
’
“老婆婆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
“‘不要哭呀,你不過剛好在飛高之前降低下去,要飛得遠,總是有高有低的。
’”韓青停了下來,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海天深處。
半晌,他燃起一支煙,輕輕的抽了一口,輕輕的吐出了煙霧。
輕輕的再說下去:“我的一生,受這個老婆婆的影響又深又大。
以後,每當我在人生的路上跌倒時,每當我遇到挫折時,我就想起老婆婆的話;要飛得遠,就要有起有伏。
那老婆婆,沒受過教育,隻以她對人生的閱歷。
對自然界的觀察,居然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徹。
我考大學失敗,我到處找工作碰壁,我都沒有看得很嚴重,我自認一定會再飛高,挫折,隻是我人生必經的路程。
“三年前,老婆婆去世了。
她去得很安詳,我去送殯,所有親友裡,我想我對她的感情最特殊。
但是,自始至終,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因為,我想,如果她能跟我說話的話,她一定會說:阿青哪,你看到樹上的葉子,由發芽到青翠,到枯黃,到落葉嗎?所有生命都是這樣的。
”
韓青噴出一口煙霧,海風吹過,煙霧散了。
他終于回過頭來,正視著身邊的鴕鴕。
“鴕鴕,這就是我的一個小故事,我要告訴你的一個小故事。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有點迷糊。
“為什麼告訴我這個故事?”她問。
他伸手溫柔的撫摩著她那細細柔柔的頭發。
“人生的路和感情的路常常合并為同一條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