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地,幽幽地,柔柔地向人心底鑽。
“大概是戌時一刻!天已經黑了!”渾身散發着野蜜香氣的杜鵑笑了笑,低聲道。
額頭上有幾處明顯的紅腫,塗過藥,卻未必能起到什麼效果。
“剛才是你?是你一直陪着我說話?”程名振又是驚詫,又是感動,用胳膊努力支撐起半邊身體。
“躺下!哪個有那閑工夫搭理你!”杜鵑用力推了他一把,毫不客氣地将他按倒于塌。
“我是看蓮嫂太辛苦了,才過來幫幫她。
剛剛到沒多大一會兒!你既然醒了,就趕緊喝掉蔘湯,别讓蓮嫂再去熱!”
“那我也得坐着喝啊!躺着喝,不都喝到鼻子裡邊去了麼?”程名振苦笑着回應。
野丫頭就是野丫頭,從來就不會講道理。
即便是在伺候人的時,也是粗枝大葉。
好在自己昏迷時有蓮嫂,否則非得被她給折騰死了不可。
被程名振眼睛裡的笑意看得發虛,杜鵑生氣地丢下陶碗。
“還有本事了你。
前幾天,你不也躺着喝了湯?!别動,借着我的勁兒慢慢起!”
說話間,她已經轉到程名振頭頂,把手臂向少年腋下一塞,緩緩用力。
馬上掄刀的胳膊遠比蓮嫂的手臂有勁兒,稍稍一托,已經讓程名振可以借勢将身體坐直。
待後背靠着土牆慢慢停穩當了,目光無意間又輕輕地掃過了眼前的額頭,被野蜂留下的痕迹刺得一柔,頃刻間又恢複了平和。
可能是被蟄得太痛了吧,杜鵑哭過。
程名振在那匆匆一瞥中,明顯于其眼角看到了淚痕。
而蓮嫂好像也哭過,上眼皮紅紅的,腫脹尚沒來得及褪去。
可自己剛才明明是醒着的,怎麼沒聽見她的噎涕聲?這該死的駝子,到底用得是什麼鬼藥?!
“喝吧!”杜鵑生硬地将陶碗端到程名振的嘴邊,大聲命令。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不敢消受這蛇蠍美人的恩惠,程名振慌得連連搖頭。
“誰稀罕伺候你!”耳畔又傳來一聲冷笑,随着藥碗挪開,杜鵑又恢複了她那副七當家的模樣。
向蓮嫂點了點頭,淡淡地命令道:“還是你來吧,他怕我吃了他!”
“程少爺是個嫩臉的人,不是故意不喝!”蓮嫂的話怎麼聽怎麼别扭,像是在替程名振辯護,又像是在替自己解釋。
一邊笑着,她一邊接過藥碗,手卻輕輕抖了抖,不小心,将小半碗藥湯灑到了程名振身上。
“你!”杜鵑橫眉怒目。
“怪我,怪我!”蓮嫂趕緊放下藥碗,低頭去用衣襟擦藥。
忙碌之中,幾滴汗水似的東西簌簌落下來,落在藥漬旁,留下一小片殷濕。
“蓮嫂,你又不是故意的。
沒事兒,我一點兒也沒燙到!”程名振心裡過意不去,低聲安撫。
“不是!”蓮嫂搖着頭揉眼睛,“我想起了我家那殺千刀的,他真狠心,居然兩年了也沒個信兒!”說罷,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臉走了出去。
屋子裡的氣氛登時變得更加尴尬了,兩個年青人互相低着頭,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過了好一會兒,程名振才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把藥湯端給我吧,我真的自己能喝!”
“那你早不說明白了!”看到程名振那副無辜的模樣,杜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閉着眼睛睡你的覺就是了,提什麼蓮嫂的當家人?!”
程名振無言以對,隻好低頭猛灌藥湯。
杜鵑又狠狠地剜了他兩眼,猛地覺得一陣心虛,冷哼一聲,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知道剛才自己為什麼生氣。
也知道将怒火沖着蓮嫂發,純屬殃及無辜。
可知道是一回事情,能否控制得住是另外一回事情。
該死的孫駝子,憑什麼要說程名振不是能安心留在巨野澤中的命兒,憑什麼認定了他與大夥做不了一堆兒?他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說話文绉绉的,虛僞得很麼?
“七當家,我……”蓮嫂并沒有走遠,看到杜鵑追了出來,趕緊收起眼淚,主動上前打招呼。
“我知道,不怪你!”回頭看了看亮着火把的窗口,杜鵑壓低了聲音安慰。
“駝子叔讓你這麼做,肯定有這麼做的理由。
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你伺候好了他,他将來肯定會報答你!”
“我也不想要他什麼報答。
”善良的女人紅着眼睛搖頭。
“想着把這些天七當家做的事情都冒充在自己頭上,我就不敢看他!程少爺是個有大造化的,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命兒。
隻盼着他有朝一日能理解七當家對他這份心思……”
“胡說!”杜鵑輕輕聳肩,“我不過是報答他對大夥的救命之恩罷了!對他能有什麼心思!他不是咱們一路人。
就像路過的大雁和留在澤裡過冬的鯉魚。
彼此也就能互相看一眼罷了!”
這話,根本騙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那文绉绉拒人千裡之外的程名振,那對着滿堂寨主侃侃而談的程名振,那情急拼命,一刀削去敵将首級的程名振,那昏迷中滿臉恐慌,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的程名振,不知不覺間已經印在了她的心上,揮,揮不掉,抹,抹不去。
即便,能互相看上一眼,也會開心好久。
輕輕咬着下唇,素有玉面羅刹之名的杜鵑默默地想。
不遠處,兩隻野鳥落入湖心,蕩起一圈圈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