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說一句話,獨來獨往的,罵他打他的人他不理,像咱這拍他馬屁的也不理,這咱理解,田先生是什麼人?人家是大知識分子,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咱是什麼人?流氓小偷,人渣子,人家看不起你。
反正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還是看不起咱,咱對田先生隻有尊重,人呀,不管你多壞,見了好人還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
我到現在也鬧不明白,像田先生這樣的好人怎麼也給送去勞改了呢?這世道好像有點兒不對頭呀,自古以來監獄那種地方是我們這種人該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種人應該去當大官,好人當官老百姓享福呀,肯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
算了,不說這些。
我接着講。
說實話,我看不起文化人,除了會練練嘴,别的什麼都不行,大部分人骨頭還特别軟,他們就不明白,既然政府把你送進勞改隊,就說明人家看你不順眼,要收拾收拾你,你要像條狗似的挨了一鞭子還向人家搖尾巴就沒意思了,他們以為尾巴搖得越歡就越能得到寬大,所以拼命打小報告,寫思想彙報,批判别人的時候一個賽一個兇,其實進了勞改隊大家的身份就拉平了,你表現再好也沒人拿你當回事。
照理說,災年來了連他媽的肚子都吃不飽,你還打什麼小報告?不行,還得接着折騰,批判批判這個,彙報彙報那個,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歡的人,你想呀,七兩糧食不白給你,你要走來回三個小時的路,還要幹重活,這已經夠嗆了,你再忙着揭發别人、批判别人,體力和腦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了。
農場從入冬以來就開始死人,開始是幾天死一個,後來就大批死人了,最多的一天一個隊就死十幾個。
埋都埋不過來,地凍成那樣,挖個淺坑也得四個人幹一整天,把死人埋了活人也快累死了,開始還給釘個薄木匣子,後來是草席卷,最後草席都供不上了,光着身子埋吧。
這下子批判會也不開了,小報告也顧不上打了,顧命要緊呀,大夥兒也都明白了,想活命不在乎你表現怎麼樣,表現再好該死也得死,你得處處節省體力,連腦子都别動,比方說,大夥兒一起掀凍土塊,你應該嗓門大點兒而手上一點兒勁兒别使,說白了就是靠溜奸耍滑才有可能活下來,不瞞你說,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不然十個老K也玩兒完了。
咱刑事犯沒自尊,橫豎不過是人渣子啦,幹着活不想幹了,一頭栽倒假裝昏過去了,想裝得像點也好辦,你就像個螃蟹似的吐白沫兒就行,管教幹部踢兩腳罵兩句你隻當是催眠小曲兒,勞改犯都當了還怕罵嗎?要臉幹什麼?人都快餓死了,臉和屁股就沒啥區别了。
當然,我說得是我們這些人,一般來講,文化人比我們實誠,盡管活幹得不怎麼樣,可也真不惜力,你讓他躺倒裝死狗比殺了他還難受。
這是文化人的通病。
田先生就更是這樣了,本來沒人願幹扶釺的活,都怕掄錘的人失手砸着,所以田先生扶釺,後來糧食一減再減,就再沒人願掄錘了,那種活體力消耗太大,大家甯可被砸死也不願掄錘了,所以田先生又被派了掄錘,咱看不過去就偷偷跟田先生說,别犯傻,别人是欺負你呢。
田先生說,這活總得有人幹,前些日子我掌釺,掄錘的也累呀,現在也該換換了。
唉,你說他是聰明還是傻?前些日子是多少口糧?現在是多少?那是一碼子事嗎?我沒辦法,人家文化人有自己的主意,就這麼着,我眼看着田先生一天不如一天,最後浮腫得連鞋都穿不上了,咱心裡跟明鏡似的,老爺子沒幾天活頭啦,我偷偷問他,田先生,您家裡還有什麼人?
有啥事需要我辦的?我也不怕您不愛聽,您可快撐不住啦,有話快說,要不就來不及了。
老爺子想了想說老伴也進來了,就在這個農場,不知是死是活,還有個女兒出嫁了,算了,老K,你的好意我領了,我沒什麼要辦的事,人嘛,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有定數,生者如過客,死者為歸人,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人生應該坦坦蕩蕩。
我死了以後,你把我棉衣棉褲和被子都拿走,給我留個褲衩背心就行,反正也不怕冷啦,别糟蹋了東西。
我當時一聽眼淚都下來了,吭哧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操,這叫他媽的什麼事?這世道怎麼就留不住好人呢?我說您總得給女兒留幾句話吧?您放心我一定傳到。
田先生搖搖頭說,既然是階級社會,總要有人當賤民,我和老伴已經是賤民了,這叫萬劫不複,何必再把女兒搭上?他說完就閉上眼睛不吭聲了,任我說啥也不開口了。
我估計得沒錯,兩天以後田先生就走了,老爺子走得不聲不響的,晚上一覺睡過去就沒醒過來,第二天早晨發現時人都硬了。
我帶了幾個哥們兒整整幹了一天才刨出個一米多深的坑,我想把老爺子埋深點免得化凍後被野獸刨出來,可地上的凍層有兩米厚,弟兄們實在挖不動啦,我可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