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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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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辦教師,其中的一部分經考試考核轉為公辦。

    當他拿到教師證時,知道自己已成為一名國家承認的小學教師了,很高興,但也隻是高興而已,不象别的同事們那麼激動。

    他不在乎什麼民辦公辦,他隻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們,從他的學校讀完了小學,走向生活。

    不管他們是走出山去還是留在山裡,他們的生活同那些沒上過一天學的娃們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他所在的山區,是這個國家最貧困的地區之一。

    但窮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裡的人們對現狀的麻木。

    記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産到戶,村裡開始分田,然後又分其它的東西。

    對于村裡唯一的一台拖拉機,大夥對于油錢怎麼出機時怎麼分配總也談不攏,最後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辦法是把拖拉機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個輪子他家拿一根軸……再就是兩個月前,有一家工廠來扶貧,給村裡安了一台潛水泵,考慮到用電貴,人家還給帶了一台小柴油機和足夠的柴油,挺好的事兒,但人家前腳走,村裡後腳就把機器都賣了,連泵帶柴油機,隻賣了一千五百塊錢,全村好吃了兩頓,算是過了個好年……一家皮革廠來買地建廠,什麼不清楚就把地賣了,那廠子建起後,硝皮子的毒水流進了河裡,滲進了井裡,人一喝了那些水渾身起紅疙瘩,就這也沒人在乎,還沾沾自喜那地賣了個好價錢…… 看村裡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漢們,每天除了賭就是喝,但不去種地,他們能算清:窮到了頭縣裡每年總會有些救濟,那錢算下來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裡刨一年土坷垃掙的多……沒有文化,人們都變得下做了,那裡的窮山惡水固然讓人灰心,但真正讓人感到沒指望的,是山裡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邊坐下來。

    他面前,是一家豪華的大餐館,那餐館靠街的一整堵牆全是透明玻璃,華麗的枝形吊燈把光芒投射到外面。

    整個餐館象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面穿着華貴的客人們則象一群多彩的觀賞魚。

    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張桌子旁坐着一個胖男人,這人頭發和臉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團表面塗了油的蠟做的。

    他兩旁各坐着一個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轉頭對一個女郎說了句什麼,把她逗得大笑起來,那男人跟着笑起來,而另一個女郎則嬌啧地用兩個小拳頭捶那個男的……真沒想到還有個子這麼高的女孩子,秀秀的個兒,大概隻到她們一半……他歎了口氣,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個沒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許是因為她從未出過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許是别的什麼原因。

    他和秀秀好過兩年多,最後那陣好象就成了,秀秀家裡也通情達理,隻要一千五百塊的肚疼錢(注:西北一些農村地區彩禮的一個名目,意思是對娘生女兒肚子疼的補償)。

    但後來,村子裡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賺了些錢回來,和他同歲的二蛋雖不識字但腦子活,去城裡幹起了挨家挨戶清洗抽油煙機的活兒,一年下來竟能賺個萬把塊。

    前年回來呆了一個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這個二蛋好上了。

    秀秀一家全是睜眼瞎,家裡粗糙的幹打壘牆壁上,除了貼着一團一團用泥巴和起來的瓜種子,還劃着長長短短的道道兒,那是她爹多少年來記的賬……秀秀沒上過學,但自小對識文斷字的人有好感,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

    但二蛋的一瓶廉價香水和一串鍍金項鍊就把這種好感全打消了,“識文斷字又不能當飯吃。

    ” 秀秀對他說。

    雖然他知道識文斷字是能當飯吃的,但具體到他身上,吃得确實比二蛋差好遠,所以他也說不出什麼。

    秀秀看他那樣兒,轉身走了,隻留下一股讓他皺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親一年後,秀秀生娃兒死了。

    他還記得那個接生婆,把那些鏽不拉叽刀刀鏟鏟放到火上燒一燒就向裡捅,秀秀可倒黴了,血流了一銅盆,在送鎮醫院的路上就咽氣了。

    成親辦喜事兒的時候,二蛋花了三萬塊,那排場在村裡真是風光死了,可他怎的就舍不得花點錢讓秀秀到鎮醫院去生娃呢?後來他一打聽,這花費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

    但村裡曆來都是這樣兒,生娃是從不去醫院的。

    所以沒人怪二蛋,秀秀就這命。

    後來他聽說,比起二蛋媽來,她還算幸運。

    生二蛋時難産,二蛋爹從産婆那兒得知是個男娃,就決定隻要娃了。

    于是二蛋媽被放到驢子背上,讓那驢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擠出來,聽當時看見的人說,在院子裡血流了一圈…… 想到這裡他長出了一口氣,籠罩着家鄉的愚昧和絕望使他窒息。

     但娃們還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燭光照着的黑闆的娃們,他就是那蠟燭,不管能點多長時間,發出的光有多亮,他總算是從頭點到尾了。

     他站起身來繼續走,沒走了多遠就拐進了一家書店,城裡就是好,還有夜裡開門的書店。

    除了回程的路費,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買了書,以充實他的鄉村小學裡那小小的圖書室。

    半夜,提着那兩捆沉重的書,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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