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放俺爹一馬?你為什麼要跟那些德國鬼子串通一氣,抓了俺的親爹,燒了俺的村莊,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無情無意的東西,俺的黃酒還不如倒進尿罐裡,俺的狗肉還不如填到豬圈裡,俺的戲還不如唱給牆聽,俺的身子,還不如讓一條狗弄去……
二
一陣亂梆子,敲得黎明到。
俺起身下了炕,穿上新衣服,打水淨了面,官粉搽了臉,胭脂擦了腮,頭上抹了桂花油。
俺從鍋裡撈出一條煮得稀爛的狗腿,用一摞幹荷葉包了,塞進竹籃。
提着竹籃俺出了門,迎着西下的月亮,沿着青石闆道,去縣衙探監。
自從俺爹被抓進大牢,俺天天去探監,一次也沒探上。
錢丁,你這個雜種,往常裡俺三天不去送狗肉,你就讓春生那個小雜種來催,現在,你竟然躲起來不見俺。
你還在縣衙門前設了崗哨,往常裡那些個見了俺就點頭哈腰的鳥槍手、弓箭手們,恨不得跪在地上給俺磕頭的小雜碎,現在也把狗臉虎了起來,對着俺發威風。
你竟然還讓四個持洋槍的德國兵站在縣衙前,俺提着竹籃一靠近,他們就把槍刺舉在俺的胸脯前比劃。
他們龇牙咧嘴,看樣子不是鬧着玩的。
錢丁啊錢丁,你這個裡通外國的漢奸,老娘生了氣,就敢身背黃榜進京告禦狀。
俺告你吃狗肉不拿錢,俺告你霸占有夫之婦,錢丁啊,老娘準備豁出破頭撞金鐘,剝去你的老虎皮,讓你這個無情無意的壞種顯原形。
俺提着籃子,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縣衙大門。
俺聽到那些個站崗的小雜種在背後嗤嗤地冷笑。
小虎子,你這個忘思負義的狗東西,忘了跟着你那個老不死的爹給俺磕頭下跪的情景了吧?不是俺幫你說話,你這個賣草鞋的窮小子,怎麼能補上縣衙鳥槍手的缺、收入一份鐵杆莊稼?還有小順子,你這個寒冬臘月蹲鍋框的小叫花子,不是老娘替你說話,你怎麼能當上弓箭手?老娘為了替你求情,讓巡檢李金豹親了嘴摸了屁股,讓典史蘇蘭通摸了屁股親了嘴。
可你們竟敢看老娘的笑話,竟然對着老娘冷笑,狗眼看人低,你們這些狗雜種,老娘倒了架子也不能沾了肉,老娘醉死也不會認這壺酒錢,等老娘喘過氣來,回過頭來再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俺把個該死的縣衙甩在背後,沿着石闆大道往家走。
爹,你這個老不正經的,你扔了四十數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帶着你的貓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将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騙那些癡男怨女,賺那些大錢小錢,吃那些死貓爛狗,喝那些白酒黃酒,吃飽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牆頭,睡熱炕頭,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歲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亂語,響馬不敢說的話你敢說,強盜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惱了知縣,闆子打爛了屁股,還不低頭認輸,與人家鬥強,被薅了胡須,如同公雞被拔了翎子,如同駿馬被剪了尾巴。
戲唱不成了,開個茶館,這也是好事,過太平日子。
誰知你阃教不嚴,讓小娘亂竄,招來了禍患。
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
你不忍氣吞聲,做一個本分百姓,吃虧是福,能忍自安。
你意氣用事,棍打德國技師,惹下了彌天大禍。
德國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
你招來禍殃,血洗了村莊,二十七條人命,搭上了弟妹,還有小娘。
鬧到這步,你還不罷休,跑到魯西南,結交義和拳,回來設神壇,扯旗放炮,挑頭造反,拉起一千人馬,扛着土槍土炮,舉着大刀長矛,扒鐵路,燒窩棚,殺洋人,逞英雄,最終鬧了個鎮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獄,遍體鱗傷……俺的個豬油蒙了心的糊塗爹,你是中了哪門子邪?是狐狸精附體還是黃鼠狼迷魂?就算德國人修鐵路,壞了咱高密東北鄉的風水,阻了咱高密東北鄉的水道,可壞得也不是咱一家的風水,阻得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着你來出頭?這下好了,讓人家槍打了出頭鳥,讓人家擒賊先擒了王。
這就叫"炒熟黃豆大家吃,炸破鐵鍋自倒黴"。
爹,你這下子把動靜鬧大發了,驚動了朝廷,惹惱了列強,聽說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昨天晚上坐着八人大轎進了縣衙。
膠澳總督克羅德,也騎着高頭大洋馬,披挂着瓦藍的毛瑟槍,直沖進了縣衙。
站崗的弓箭手孫胡子上前攔擋,被那鬼子頭兒擡手抽了一馬鞭,他急忙歪頭躲閃,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經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寬的豁口。
爹,你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過去了,你那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子,少不了被挂在八字牆上示衆。
即便錢丁錢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過你,袁世凱袁大人也不會放過你;即便袁世凱袁大人想放過你,膠澳總督克羅德也不會放過你。
爹,您就聽天由命吧!
俺胡思亂想着,迎着通紅的太陽,沿着青石闆鋪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東趕。
那條熟狗腿在俺的籃子裡散發着陣陣香氣。
青石街上汪着一攤攤的血水,恍榴中俺看到爹的頭在街上滾動,一邊滾動着,爹,你還一邊唱戲。
貓腔戲是拴老婆的橛子,這戲原本不成氣候,是俺爹把這個小戲唱成了大戲。
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過高密東北鄉多少女人。
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鴨嗓子才嫁給他做了老婆。
俺娘可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美人,連杜舉人托人提親她都不答應,但是她卻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這個窮戲子……杜舉人家的長工周聾子挑着一擔水迎面走過來。
他弓着蝦米腰,神着紅脖子,頭頂一團白花花的亂毛,臉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邁着大步,走得很急,桶裡的水溢出來,沿着桶沿,流成了幾條珍珠串。
俺突然看到,爹,您的頭泡在周聾子的水桶裡。
桶裡的水,變成了紅殷殷的血。
俺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血腥氣,就是俺的丈夫趙小甲破開豬狗的肚子時放出的那種氣味,腥氣裡夾雜着臭氣。
周聾子想不到,七天之後他去處死俺爹的刑場聽貓腔,被德國鬼子用毛瑟槍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腸子,鳝魚一樣鑽出來。
他從俺的身邊經過時,吃力地擡起頭,對着俺龇牙冷笑。
連這個木頭一樣的聾子都敢對俺冷笑,爹,可見你這一次是死定了,别說錢丁,就是當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