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任高密知縣錢丁,下巴上垂挂着一部瀑布似的美麗胡須。
他到任後第一次升堂點視,就用這部美髯,給了堂下那些精奸似鬼的六房典吏、如狼似虎的三班衙役一個下馬威。
他的前任,是一個尖嘴猴腮、下巴上可憐地生着幾十根老鼠胡須的捐班。
此人不學無術,隻知撈錢,坐在大堂上,恰似一個抓耳撓腮的猢狲。
前任用自己的猥瑣相貌和寡廉鮮恥的品德,為繼任的錢丁,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心理基礎。
堂下的胥吏們看到端坐在大堂上的新任知縣老爺的堂堂儀表,耳目都有一新之感。
錢丁坐在大堂上,也親切地感受到了堂下那些表示友好的目光。
他是光緒癸未科進士,與後來名滿天下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同榜。
劉是二甲三十七名,他是二甲三十八名。
及第後,在京城蹲了兩年冷衙門,然後通關節放了外任。
他已經坐了兩任知縣,一在廣東電白,一在四川富順,而四川富順正是劉光第的故鄉。
電白、富順都是邊遠閉塞之地,窮山惡水,人民困苦,即使想做貪官,也刮不到多少油水。
所以這第三任來到交通便利、物産豐富的高密,雖然還是平調,但他自認為是升遷。
他志氣昂揚,精神健旺,紅臉膛上煥發着光彩,雙眉如卧蠶,目光如點漆,下巴上的胡須,根根如馬尾,直垂到案桌邊緣。
一部好胡須,天然地便帶着五分官相。
他的同僚們曾戲言:錢兄,如果能讓老佛爺看您一眼,最次不濟也得放您一個道台。
隻可惜他至今也得不到讓皇上和皇太後見到自己堂堂儀表的機會。
面對着鏡子梳理胡須時他不由地深深歎息:可惜了這張冠冕堂皇的臉,辜負了這部飄飄欲仙的好胡須。
從四川至山東漫長的赴任途中,他曾經在陝西境内黃河邊上的一座小廟裡抽了一次簽,得了一支上上,大吉大利。
簽詩雲:鲋魚若得西江水,霹雷一聲上青天。
這次抽簽,橫掃了他悒郁不得志的黯淡心境,對自己的前程充滿了信心和憧憬。
到縣之後,盡管風塵仆仆,鞍馬勞頓,還有點傷風感冒,但還是下馬就開始了工作。
與前任交接完畢,馬上就升堂接見部屬,發表就職演說。
由于心情愉快,優美的詞語便如泉水一樣湧到了嘴邊,滔滔而不斷絕;而他的前任是一個連三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的笨伯。
他的嗓音原本寬厚,富有磁性,感冒引起的輕微鼻塞更增添了他的聲音魅力。
他從堂下那些眼神裡,知道了自己的成功。
演說完畢,他用食指和拇指頗為潇灑地捋捋胡須,便宣布退堂。
宣布完退堂,他用目光掃視堂下,讓每一個人都感到老爺的目光在注視着自己。
他的目光讓堂下的人感到高深莫測,如敲警鐘又似嘉勉。
然後,他抽身離座,轉身便走,既幹淨,又利索,宛如一陣清新的風。
不久,在宴請鄉賢的筵席上,他的堂堂相貌和美麗胡須,又一次成為了衆人注目的焦點。
他的傷風鼻塞早已痊愈,高密縣特産的老黃酒和肥狗肉又十分地對他的脾胃——黃酒舒筋活血,狗肉美容養顔——所以他的容光愈加煥發,胡須愈加飄逸。
他用铿锵有力的聲音緻了祝酒辭,向在座的昏位鄉賢表示了自己要在任内為百姓造福的決心。
他的緻辭,不時地被鄉賢們的掌聲和歡呼打斷。
緻辭結束,熱烈的掌聲持續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
他高舉着酒杯,向滿座的瓜皮小帽、山羊胡須敬酒。
那些人都抖顫顫地站起來,抖顫顫地端起酒杯,抖顫顫地一飲而盡。
他特意向鄉賢們介紹了席上的一道菜。
那是一棵翠綠的大白菜,生動活潑,看上去沒經一點煙火。
鄉賢們看到這道菜,沒有一個人敢下著,生怕鬧出笑話丢了面子。
他對鄉賢們說,這道菜其實已經熟了,菜心裡包着十幾種名貴的佳肴。
他用筷子輕輕地點撥了一下,那棵看似完整無缺的白菜便嘭然分開,顯示出了五顔六色的瓤子,高雅的香氣頓時溢滿全室。
鄉賢們大多是些土鼈,平日裡吃慣的是大魚大肉,對這種清新如畫的吃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在縣台的鼓勵下,鄉賢們試探着伸出筷子,夾了一點白菜葉子,放在嘴裡品嘗,然後便一個個搖頭晃腦地大加贊賞。
前來陪酒的錢谷師爺熊老夫子,不失時機地向鄉賢們介紹了知縣夫人——高密縣百姓的主母——曾國藩曾文正公的外孫女,是她親自下廚,為大家烹制了這道家傳名菜:翡翠白菜。
這道菜是曾文正公在北京任禮部侍郎時,與家廚反複研究、多次實驗而成的傑作。
這道菜裡凝聚着一代名臣的智慧。
文正公文武全才,做菜也是卓越拔群。
錢谷師爺的介紹赢得了更加熱烈的掌聲,幾位上了點年紀的鄉賢眼睛裡溢出淚水,流到千皺百褶的腮上;鼻孔裡流出清涕,挂在柔弱的胡須上。
三杯酒過後,鄉賢們輪番向錢丁敬酒。
一邊敬酒,一邊歌頌。
那些頌詞人各一套,各有特色,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