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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知縣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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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你們不知道,餘已經不想活了。

    餘就要追随着夫人去殉大清國了,孫丙階性命就要終結了。

    餘要讓你們的通車典禮面對着一片屍首,讓你們的火車從中國人的屍體上隆隆開過。

     餘腳步踉跄地爬上了升天台。

    這是孫丙的升天台,是趙甲的升天台,也是錢丁的升天台。

    升天台上,高挂着一盞燈籠,燈籠上寫着高密縣正堂。

    餘看到還有幾個衙役無精打采地站在台邊,用雙手拄着水火棍子,宛如泥偶木人。

    在燈籠的下方,支起了一個燒木柴的小小火爐,火爐上坐着一個熬中藥的罐子,罐子裡蒸氣袅袅,散發出人參的芳香。

    趙甲屈膝坐在火爐旁邊,火光照耀着他狹窄的黑臉。

    他用雙手抱住膝蓋,下巴也擱在膝蓋上。

    他的目光專注地盯着細小的火苗子,好像一個沉浸在幻想中的兒童。

    在他的身後,小甲背靠着台上的立柱,舒開着兩條腿,腿縫裡夾着一包羊雜碎。

    他把羊雜碎夾在芝麻火燒裡,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嚼。

    孫眉娘倚靠在與小甲斜對着的那根立柱上,她的頭歪到一側,淩亂的頭發遮掩着她的臉,看起來像個死人,往日的風采蕩然無存。

    隔着一層薄薄的紗布,餘看到孫丙模糊的臉,他低沉的呻吟聲,告訴餘他還在苟延殘喘。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氣,招引來成群結隊的貓頭鷹。

    它們在空中無聲無息地盤旋着,不時地發出凄厲地鳴叫。

    孫丙啊,你早該死了,咪嗚咪嗚,你們貓腔感慨萬端、含義複雜的咪嗚之聲,竟然從餘的口中奔突而出,咪嗚咪嗚,孫丙啊,都怨餘昏聩糊塗,心慈手軟,瞻前顧後,心存雜念,沒有識破他們的詭計,讓你活着充當了他們的釣餌,又一次毀了高密東北鄉幾十條性命,斷絕了貓腔的種子,咪嗚咪嗚…… 餘喚醒了那幾個拄着棍子打盹的衙役,讓他們回家休息,這裡的事情本縣自有安排。

    衙役們如釋重負,生怕再把他們留住似的,拖着棍子跑下台,轉眼就消逝在月光裡。

     對餘的到來,他們毫無反應,好像餘隻是一個空虛的黑影,好像餘是他們的一個幫兇。

    是的,截止到目前為止,餘的确是他們的一個幫兇。

    餘正在考慮先把刀子刺到哪個的身上時,趙甲捏着藥罐子的提梁,将參湯倒進黑碗,然後威嚴地命令小甲: "兒子,吃飽了吧?沒吃飽待會兒再吃,幫着爹先把參湯給他灌上。

    " 小甲順從地站起來,經過了白天的變故,這個家夥身上的猴氣似乎減少了許多,他咧開嘴對餘笑笑,然後上前撩開了遮掩席籠的白紗,顯出了孫丙幹巴了許多的身體。

    餘看到他的臉小了,眼睛變大了,胸脯兩邊的肋條一根根地顯出來。

    他的樣子,讓餘想到了下鄉時看到的被惡作劇的兒童綁在樹上曬幹了的青蛙。

     從小甲撩開白紗那一刻開始,孫丙的頭就晃動起來。

    從他的黑洞一樣的嘴巴裡,發出了一些模糊的聲音: "唔……唔……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餘的心中一震,感到自己的計劃更有了充分的理由。

    孫丙終于自己要死了,他已經意識到活着就是罪孽,刺死他就是順從了他的意志。

     小甲将一個用牛角制成的本來是用來給牲畜灌藥的牛角漏鬥不由分說地插在了孫丙的嘴裡,然後他就将孫丙的腦袋扳住,讓趙甲從容地将參湯一勺勺地灌進他的嘴裡。

    孫丙的嘴裡發出嗚噜嗚噜的聲音,他的喉嚨裡咕嘟咕嘟地響着,那是參湯正沿着他的喉嚨進入他的肚腸。

     怎麼樣啊,老趙,餘用嘲弄的口吻在趙甲的身後問,他能活到明天上午嗎? 趙甲警覺地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說: "小人擔保。

    " 趙姥姥創造了一個人間奇迹啊! "能把活兒作成這樣,離不開大人的支持,"趙甲謙虛地說,"小人不敢貪天之功。

    " 趙甲,你不要得意大早,餘冷冷地說,依我看他活不過今夜—— "小人用性命擔保,如果大人能夠再提供半斤人參,小人還能讓他活三天!" 餘大笑着,彎腰從靴筒子裡抽出那柄鋒利的匕首,縱身向前,往孫丙的胸膛刺去。

    但餘的匕首刺中的不是孫丙而是小甲。

    他在危急的關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孫丙的身體。

     餘剛把匕首拔出來,小甲的身體就軟綿綿地坐在了孫丙腳前,他身上濺出來的熱血燙痛了餘的手。

    趙甲哀鳴一聲: "我的兒子啊……" 趙甲将手中黑碗朝餘的頭上砸過來,碗裡滾熱的參湯散發着香氣淋到了餘的臉上。

    餘也不由自主地哀鳴一聲,聲音未落,就看到趙甲弓起腰,像一頭兇猛的黑豹子,對着餘撞過來。

    他的堅硬如鐵的頭顱,撞中了餘的小腹;餘雙手揮舞着,仰面朝天跌倒在高台上。

    接着,趙甲就順勢騎在了餘的身上。

    他的那雙看起來柔弱無骨的小手,竟然像鷹爪子一樣,卡住了餘的咽喉。

    與此同時,他的嘴巴在餘的額頭上咯唧咯唧地啃咬起來。

    餘的眼前一團漆黑,心裡想掙紮,但雙手就像死去的枯枝…… 就在餘看到了站在高高的望鄉台上的夫人凄楚的面孔時,趙甲的手指突然松開了,他的嘴巴也停止了啃咬。

    餘屈起膝蓋将他的身體頂翻,艱難地爬起來。

    餘看到趙甲側歪在地,背上插着一把匕首,他的瘦巴巴的小臉,在可憐地抽搐着。

    餘看到孫眉娘木呆呆地站在趙甲的身體旁,慘白的臉上肌肉扭曲,五官挪位,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月光似水,月光如銀;月光是冰,月光是霜。

    餘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月光了。

    餘順着爛漫的月光看過去,似乎看到了,劉家的賢侄,為了他的父親,為了六君子,為了大清朝,突然出現在袁世凱的面前,像餘的舍弟一樣,拔出了兩隻閃閃發光的金槍…… 餘頭昏腦漲地站起來,對着她伸出了手:眉娘……我的親人…… 她卻嗥叫一聲,轉身往台下跑去。

    她的身體看起來如同一團敗絮,輕飄飄地失去了重量。

    餘還用得着去追趕她嗎?不用了,餘的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在另外的世界裡,我們遲早會團聚。

    餘從趙甲背上拔出了匕首,用衣服把上邊的血擦幹。

    餘走到孫丙的眼前,借着燈火和月光——燈火昏黃,月光明亮——看清了孫丙神色平靜的臉龐。

     孫丙啊,餘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但你的胡須,的确不是餘薅的。

    餘誠懇地說着,順手就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的眼睛裡突然迸發出了燦爛的火花,把他的臉輝映得格外明亮——比月光還要明亮。

    餘看到血從他的嘴裡湧出來,與鮮血同時湧出的還有一句短促的話:"戲……演完了……"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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