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雜種,你也有草雞的時候!他焦急而軟弱地說,"如果不趕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老爺,救救俺爹吧……"眉娘哭着說,"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
餘沉默着,心中哀傷,為了眉娘,這個愚蠢的女人。
趙甲怕孫丙死,是為了他自己;眉娘怕孫丙死,是喪失了理智。
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脫離苦海升人了天界嗎?何必讓他忍受着蓋世的痛苦苟延殘喘去為德國人的通車大典添彩增光。
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掙紮,是油鍋裡的煎熬啊;但是反過來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傳奇和悲壯,就讓百姓們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記,就是在高密的曆史上也是在大清的曆史上多寫了鮮血淋漓的一頁……前思後想,左顧右盼,心中車輪轉,餘失去了決斷。
救孫丙是順水推舟,不救孫丙是逆水行船,罷罷罷,難得糊塗啊!孫丙,你感覺怎麼樣啊?他艱難地擡起頭,嘴唇哆嗦着,發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從他的眼縫裡,射出了灼熱的黑裡透紅的光線,好像射穿了餘的心髒。
孫丙巨大而頑強的生命力讓餘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間餘感到自己的心中隻有一個強烈的信念:讓他活下去,不能讓他死,不能讓這場悲壯的大戲就這樣匆匆地收場!
餘吩咐兩個行役,去搬請縣裡最好的醫生:南關擅長外科的成布衣,西關精于内科的蘇中和。
讓他們帶上最好的藥物,用最快的速度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誤者,殺無赦!——兩個衙役飛跑着去了。
餘吩咐一個衙役去紙紮店搬請紙紮匠人陳巧手,讓他帶着全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街役飛跑着去了。
餘吩咐-個行役去成衣店搬請裁縫章麻子,讓他帶上全部的家什還要他帶上兩丈白色紗布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衙役飛跑着去了。
四
擅長外科的成布衣和精于内科的蘇中和在街役們的引領下,前腳後腳地登上了升天台。
成布衣瘦高個子,黑色臉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肉,顯示出一種幹巴利索的勁兒。
蘇中和富态大相,五短身材,一個光溜溜的大頭,下巴上生長着一部繁茂的花白胡須。
這兩位都是高密城裡的頭面人物,當年餘與孫丙在縣衙鬥須時,他們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積極的看客。
蘇中和背着一個碩大的背囊。
成布衣夾着一個白布的小包。
他們都很緊張。
成的臉色黑裡透出灰白,看樣子他很冷;蘇中和臉色白裡透黃,油汗淫淫,看樣子他很熱。
他們跪在高台上,還沒及說話,餘就把他們拉了起來。
餘說,事情緊急,有勞兩位聖手玉趾。
眼前這人是誰你們都知道,他為什麼這個樣子待在這裡你們也都知道。
袁大人嚴命:必須讓他活到八月二十日。
今日是八月十八,離袁大人為他規定的死期還有兩天兩夜。
看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為什麼把你們請來,請二位近前,施展你們的本事吧!
兩個醫生相互謙讓着,誰也不肯先上前去診治。
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産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個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着嘴巴偷笑起來。
餘對他們的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實際上油滑無比的形狀十分反感,便嚴厲地說:不要推讓了,萬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餘指着成布衣說;你——餘指着蘇中和說;還有你們——餘的手在高台上繞了一個圈,說;當然還有我,我們大家,都要給他陪葬——餘指着孫丙說。
高台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兩個醫生更是目瞪口呆。
餘命令成布衣,說: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翹腿蹑腳地走上前去,那模樣好似一條想從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
近前後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從孫丙肩上探出來的木橛尖兒,然後又轉到孫丙身後,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
在他的細長的手指動搖了木橛子的首尾時,便有花花綠綠的泡沫冒了出來,腐肉的氣味令人窒息,蒼蠅們更加興奮,嗡嗡的聲音震耳欲聾。
成布衣腳步踉跄地來到餘的面前,雙膝一軟就要下跪。
他的瘦臉抽搐着,嘴巴歪着,一副馬上就要放聲大哭前的預備表情。
從他的嘴巴裡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話語:
"老爺……他的内髒已經壞了,小人不敢動手……"
"胡說!"趙甲雙目圓睜,目光逼視着成布衣的臉,嚴肅地說,"俺敢擔保,他的内髒沒有受傷!"他把目光轉移到餘的臉上,繼續辯白着,"如果他的内髒已經受傷,那麼,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現在。
請大老爺明察!"
餘略一思索,道:趙甲說得有理,孫丙的傷是在腠理之間,流膿淌血,不過是傷口發惡。
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讓誰治?
"老爺……老爺……"他嗫嚅着,"小人……小人……"
不要老爺小人地耽擱工夫了,餘灑脫地說,你大膽動手,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成布衣終于把膽子壯了起來。
他脫下了長袍鋪在台上,把辮子盤在頭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後就要水洗手。
小甲飛跑下台,提上了一桶淨水,伺候着成布衣洗了手。
成布衣将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長袍上解開,顯露出了包袱裡的内容:一大一小兩把刀子;一長一短兩把剪子;一粗一細兩把鑷子;一大一小兩個橛子;大瓶子裡是酒,小瓶子裡是藥。
除此之外還有一團棉花,一卷紗布。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開了孫丙的上衣。
放下剪子他擰開酒瓶子将酒倒在棉花上。
然後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擠壓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處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膿流出來,更多的臭氣散發出來。
孫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從他的嘴巴裡發出了一聲接一聲的令人頭皮發緊、脊背發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孫丙療傷的過程中顯然恢複了自信和膽氣,職業的榮耀壓倒了他的恐懼。
他竟然停止了治療,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來到餘的面前,用一種驕傲而霸道的口吻說:
"老爺,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擔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甚至可以恢複健康……"
餘打斷了他的話頭,用嘲弄的口吻說:如果你願意把這根橛子釘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臉色頓時變得灰白了,剛剛直起來的腰馬上就彎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