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敵人鬥到我的大門裡頭來咧,你倒叫我裝乖學龜!”梆子老太氣呼呼地說,“你倒說說,‘前後左右想’什麼?”
“我是說,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甭說。
”景榮老五依然耐心地說,“咱已是五十歲的人了!”
“我說過啥不該說的話咧?”
“人家選生他媽的情況……你不該給軍隊上來的人亂說嘛!”
“你倒跟他一口腔!”梆子老太真的動氣了,“我說得不對,為啥法辦他娃子?”
“甭看法辦了選生,鄉黨罵咱哩!”景榮老五難受地說。
他認為有必要提醒已經喪失正常理智的老婆,甭看公社和縣上有領導來看望你,梆子井村的男女卻湧到胡大腳家去了。
他終于把社會輿論擺到她的當面,想促使她冷靜下來,“人家叫你‘盼人窮’,瞎心眼,連我也恨着哩!”
“被敵人反對是好事。
”梆子老太不屑一顧地回頂道,反而更加氣壯聲粗,“縣貧協主任那天批評你落後腦袋,你咋隻笑不說話?”
“鄉黨不是敵人嘛?”景榮老五争辯說,“縣貧協主任批評我落後腦瓜,我沒說話,是看他遠遠地來了,禮讓他了。
我心裡也沒接受!”
“你怕人罵,你躲遠。
”梆子老太不願意和落後男人再啰嗦,“我的事情由我辦,你往後甭在我跟前嘟嘟囔囔!”
厭惡地瞅一眼這個不明世情的婆娘,景榮老五站起身,掂着煙袋走出院子,蹲在門外平場裡的青石碌碡上了。
月色溶溶。
梆子井村早已沉寂。
從一家一戶的大的或小的透着光的窗戶上,他想到人家的夫妻們在燈下窗前和聲細語,在商量如何安排家庭生活吧?在商量給兒子訂媳婦或給女子尋婆家的事情吧?不管貧富,人家生活過得安甯和平靜。
他已接近花甲之年,希望晚年的日月過得安甯,特别是在已經紛亂得令人煩膩的當今社會裡,他希望有一個安甯和諧的家庭。
現在,在這樣大的世界上,沒有一塊能叫他勞動、吃飯和睡覺的安甯角落了……唉!他斷定自家這個門樓裡日後更不會少事,和胡選生的糾葛不過是一種先兆罷了。
那些騎自行車或坐吉普車來光顧他家門樓的縣社幹部,隻顧鼓勵他的老婆去鬥争,卻不知把景榮老五一家的鄉鄰關系完全破壞了!他們的話,像火一樣燒燎着他的不知深淺的老婆,屁股燙得坐不安穩呀!他毫無辦法……
梆子老太按時出席了公社召開的“講用會”。
她的發言,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真是人老心不老的‘老來紅’……”
“黃桂英同志真是睜着眼睛睡覺——警惕性最高了!”
“學活了,用活了,有階級感情呀……”
梆子老太簡直應接不暇了,迎着她的是一張張笑嘻嘻的臉孔,鑽到她耳朵來的是一句句熱情贊揚話,始料不及的巨大成功,使她感到生活的歡樂了。
第一天會議結束,她心裡裝着盛不下的歡悅之情,格外有勁地走完公社離梆子井之間的十多裡路程,凱旋似地歸來了。
自從一頂花轎把她招進陌生的梆子井村,她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得意過,幾十年來别人贊揚她的話加在一起,也沒有今天一天裡聽到的多!
梆子老太興沖沖走進街門,看見兒子坐在院子裡的青石墩上喝水,乘涼,瞅見她進門,白眨白眨看她一眼,既沒打招呼,也沒問饑問渴,狠狠地翻給她一副白眼,扭身走出街門去了。
“你在公社胡亂講些啥呀?”女兒腰裡結着圍裙,從小竈房裡走出來,一瞅見母親,辟頭就問,像是早就等待着她似的,女兒嘲笑說,“你這下光榮了!光榮得全公社都聞名揚聲了!”
“你——不想活咧?”梆子老太從熱烘烘的公社會場,一下子跌進自家小院的冰窖裡。
她一時搞不清兒女們頂撞她的原因,無法忍受下輩人的放肆和無禮,罵道,“反了!”
“你是硬逼别人去跳井!”女兒根本不把母親的斥責當一回事,看來已經是忍無可忍,火氣更盛地反唇相譏,“你耍積極。
你逞能。
你把俺爸也貼賠進去,糟踐再糟踐!你簡直——”
在公社大禮堂的講台上,梆子老太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在梆子井村與階級敵人作鬥争的事迹時,公社自辦的有線入戶喇叭,準确無誤地把她的每一句話,高興時的笑聲,難受時的哭聲,一聲咳嗽,都傳遍整個公社的每一戶農家了。
其時,景榮老五和他的兒子和女兒,坐在院子裡,一個個臉紅耳赤地聽着,當梆子老太講到她與頑固的老漢作思想鬥争的時候,兒子一躍身,從門媚旁邊的土牆上,把那隻紙質舌簧喇叭扯下來,摔到地上,踹得粉碎了。
梆子老太從女兒的言語間,大體明白了緣由。
她現時置身于自家的小院,面對丈夫和兒女,回想起在公社的“講用”發言,似乎覺察到有些話說得過分了,不僅傷老漢的面皮,也傷了兒女們的面皮,兒女已經長大成人了呀!那些過分的話,大約是在頻頻而起的掌聲中,她的嘴巴變得收攏不住了,她有點懊悔,又不甘在兒女面前示弱。
于是就把氣使到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