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煩!一個在梆子井村起早摸黑為黨和群衆利益工作了二十年的共産黨員,強令自己容忍許多實在無法容忍的事情在眼前發生,是一種自我折磨,隻好閉上雙眼不看。
多少回,他忍不住想站起來,隻需三、五句話(多了用不着),把梆子老太的瞎折騰的話駁斥回去,想想又作罷了,長歎一聲:唉!何必!
眼前發生的這件事,他忍不住了。
梆子老太卡住解放的結婚介紹信,已經一月了,那個陝北姑娘真是好,就死守在胡振武家裡。
他想看看,梆子老太将會把這件民怨鼎沸的事弄到什麼地步,也就忍着,等待着。
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梆子老太竟然追到他家裡,诘問起地主兒子哄騙貧農女兒作媳婦的事來了。
“地主兒子到處亂蹿,兩次跑到陝北,給你請假來沒?”梆子老太一開口就咄咄逼人,“我可是一點不知——我在地區開會哩!”
“請假是給隊長請。
”胡長海淡淡地說,“我管不着社員請假的事嘛!”
“他從陝北拐騙回來個媳婦,請示過你沒?”
“人家訂婚娶媳婦的事,請示我做啥嘛!”胡長海一聽就想發火,管得太寬了!他強迫自己依然保持住沉穩的口氣,說,“人家是訂媳婦哩!不能随便說是‘拐騙’。
”
“一個貧農女子,咋會心甘情願嫁給地主?”梆子老太眉頭緊皺着,“我看有麻達!”
“解放是社員,不是地主分子。
‘帽子’扣在他爸頭上,沒有扣着解放。
”胡長海聲音不高,口氣卻不軟,不斷糾正梆子老太言語中出現的概念上的混亂,“貧農女兒不能嫁給他;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嫁給他,又咋說呢?怕是又要說成臭氣相通了……地主家的娃子……隻有斷子絕孫!”
“反正……眼看着一個階級姐妹被敵人腐蝕拉攏過去,我們不能不管。
”梆子老太心裡明白,胡長海偏向解放,就強硬地說,“黨支部不能不抓階級鬥争!”
“婚姻法上沒規定說,地主子女不準和貧農娃結婚!”胡長海也強硬起來了,“這件事總不算階級鬥争,我還沒吃準哩!有什麼責任的話,我擔承着。
”
“我看是階級鬥争的新動向!”梆子老太也不想再磨叨下去。
她是個性急人,見不得拖拖拉拉,磨磨蹭蹭。
聽見胡長海要承擔責任的話,她真想一下子戳破他包庇階級敵人的問題;話到口邊時,她又繞了一下,改為批評教育了,“這次,我在地委開會,領導們再三強調,階級鬥争……”
胡長海點起煙袋,一任梆子老太給他傳達她聽到的那位領導人的講話。
他覺得好笑,讓他們到梆子井村來吧,住上三年兩月,看看社員吃什麼,就懂得饑餓比地主分子胡振武要兇惡十倍!黑市包谷賣三毛八分錢一斤,看看莊稼人的日月怎麼安排?哪裡有勁去搞鬥争……現在的緊迫問題是,怎麼把這個有恃無恐的女人支使開,甭讓她給解放把媳婦沖散了,那就不會給胡振武一家帶來災禍了。
他忍着性兒,好言解釋說:“解放已經二十六、八歲咧!甭說他媽他爸着急,鄉黨們都替娃操心這門親事哩!咱們要是把這婚事給弄瞎了,不說解放本人吧,鄉黨們都要罵咱們當幹部的哩……”
“你怕挨罵,我不怕!”梆子老太不加思索地說,“地委領導說,要和民主派思想鬥争……”
“說我是啥‘派’我都應承了。
”胡長海笑笑,“隻是……這婚事……咱們最好再甭過問了。
”
“我要管到底!”梆子老太說,毫不含糊,“你不管的話,我以貧協的名義,給她老家陝北打電話,讓縣上領回他們的‘盲流’人口!”
“我不同意!”胡長海一聽,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把手中的煙袋“啪”地一聲摔到桌子上,聲音都顫抖了,“你沒資格代表梆子井!也沒有資格給陝北打電話!我還是支書!”
梆子老太真地吓了一跳,足足呆愣了半分鐘。
平素,無論開什麼會,都是她說了算,他隻是蹲在牆角吸旱煙,臨走時給地上留一堆黑色的煙灰。
所有她對梆子井的工作意見,他都不表示異議,更難見到他發怒動火了。
梆子老太完全在心底證實了,他和地主分子胡振武穿着連裆褲的看法,更加得意地說:“好!支書,把你今天說的話,全盤端到公社去,讓公社黨委評評哩!”說罷,梆子老太轉過身,氣沖沖地走出門去。
“到北京告狀去!”胡長海一聽梆子老太有恃無恐的話,更加火冒三丈。
這個平素閉着雙眼的支部書記,現在怒目圓睜,呼呼噴火了。
他跳出裡屋門檻,站到院庭裡,對着即将走出街門的梆子老太的背影,大聲嘲罵說,“那個害人的婆娘給捉起來了!你找不上了……”
胡長海的老婆正在門外看守淘淨晾曬的糧食,聽見喊聲,慌忙奔進院子:“你瘋了?”
“欺人太甚!”胡長海餘怒未息,把老伴平素叮囑他的話完全忘記了,“這個混世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