麼呢?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和她搭讪的話茬兒,而心裡卻想和她說說話兒。
久久,他問:“你……冷不?”
她頭沒擡,隻搖一搖。
“餓不餓?”
她仍然搖搖頭。
他又沒詞兒了。
他想過去和她坐在一塊,摟住她的肩膀,卻沒有勇氣。
“你怎麼……剛才就躁了呢?”
她仍然沒有擡頭。
“我……我看他們,太不像話!”他說,“怕你難受。
”
“你……傻!”她擡起頭來,愛撫地挖了他一眼,“你該當和他們……磨。
你傻!”
他似乎一下子醒悟了。
他在村裡也看過别人家鬧新房的場景,好多都是軟磨硬拖,并不按别人出的瞎點子做的,滑過去了。
他沒有招架衆人哄鬧的能力……直杠人啊!“你傻!”新娘這樣說他,他心裡卻覺得怪舒服的。
男人跟女人怎樣好呀?他猛地把媳婦摟到懷裡。
“啊喲!”媳婦低低地一聲叫,壓抑着的痛苦。
他放開手,媳婦的左臂吊着,一動不動。
他把她的胳臂握斷了嗎?天啊,她是泥捏的呢,還是他打土坯練出了超凡出衆的臂力?他吓壞了。
“一拉一送。
”媳婦把胳膊遞給他,“我這胳膊有毛病,不要緊的,安上就好。
拉啊——”
胳膊又安上了。
他站在一邊,不敢動了。
她卻在他眉心戳了一指頭:“你……傻瓜……”
農曆正月裡的太陽,似乎比以往千百年來所有正月裡的熱量都要充足,照耀着秦嶺山下南源坡根的小小的康家村的每一座院落,勤娃家的小院——康家村裡最陰冷荒涼的死角,如今也和康家村大大小小的莊稼院一樣,沐浴在和煦溫暖的早春的陽光下了。
新婚之夜過去了,微明中,勤娃沒有貪戀溫适的被窩,爬起來,動手去打掃茅廁和豬圈了。
籠罩在兩性間的所有神秘色彩化為泡影,消逝了。
昨天結婚的冗繁的儀式中,自己的拘束和迷亂,現在想起來,甚至覺得好笑了。
他把茅廁鏟除幹淨,墊上幹土,又跳進豬圈,把嗷嗷叫着的黑克郎趕到一邊,把糞便挖起,堆到圈角,然後再蓋上幹黃土,這樣使糞便窩制成上等肥料,不緻讓糞便的氣息漫散到小院裡去。
做着這一切,他的心裡踏實極了。
站在前院裡,他頓時意識到:過去,父親主宰着這間小院,而今天呢?他是這座莊稼院的當然支柱了。
不能事事讓父親操持,而應該讓父親吃一碗省心飯羅!他的媳婦,舅母給起下一個新的名字叫玉賢,夫勤妻賢,組成一個和睦美滿的農家。
他要把屋外屋内一切繁重的勞動挑起來,讓玉賢做縫補漿洗和鍋碗瓢勺間的家事。
他要把這個小院的日子過好,讓他的玉賢活得舒心,讓他的老父親安度晚年,為老人和為妻子,他不怕出力吃苦,莊稼人憑啥過日月?一個字:勤!
他拄着鐵鍁,站在豬圈旁邊,欣賞着那頭體壯毛光的黑克郎,心裡正在盤算,今日去丈人家回門,明天就該給小麥追施土糞了,把積攢下的糞土送到地裡,該當解凍了,也是他扛上石夯打土坯的最好的時月了。
他回到院裡,玉賢正在捉着稻黍笤帚掃院子,花襖,綠褲,頭頂一塊印花藍帕子。
他的心裡好舒服啊,呆呆地看着這個已經并不陌生的女人掃地的優美動作。
怪得很啊!她一進這小院,小院變得如此地溫暖和生機勃勃。
“勤娃!”
聽見父親叫他,勤娃走進父親住的屋子,舅舅和舅母都坐在當面,他問候過後,就等待他們有什麼指教的話。
“勤娃。
”父親掂着煙袋,說,“你給人家娃說,早晨……甭來給我……倒尿盆……”
勤娃笑了。
“這是應該的。
”舅母說,“你爸……”
“咱不講究。
咱窮家小院,講究啥哩!”父親說,“我自個倒了,倒暢快。
我又不是癱瘓……”
勤娃仍然笑笑,能說什麼呢,爸是太好了。
太陽冒紅了,他和玉賢相跟着,提着禮物,到丈人吳三家去回門。
走出康家村,田野裡的麥苗,漸漸變了色,溫暖的陽光照耀着坡嶺、河川,陰坡裡成片成片的積雪隻留下點點殘迹,柳條上的葉苞日漸肥大了。
“玉賢——”
“哎——”
“給你……說句話……”
“你說呀!”
“咱爸說……”
“說啥呀?”她有點急,老公公對她到來的第一天有什麼不好的印象嗎?
“咱爸說……”
“說啥呀?你好難腸!”
“咱爸說,你往後……甭給他……倒尿盆!”
“噢呀!”玉賢釋然籲出一口氣,笑了,“怎哩?”
“不怎。
”勤娃說,“他說他自個倒。
”
“俺娘給俺叮囑再三,要侍奉老人,早晨倒盆子,三頓飯端到老人手上,要雙手遞,要掃院掃屋,要……”玉賢說,“俺媽家法可嚴哩!”
“俺爸受苦一輩子,沒受過人服侍。
”勤娃說,“他倒不習慣别人服侍他。
”
“咱爸好。
”玉賢說。
兩人朝前走着,可以看見吳莊村裡高大的樹木的光秃秃的枝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