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面攥着我的手,似乎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我也覺得這本來沒什麼,就該這麼攥着。
我依稀記得,我是在山門鎮的醫療所裡被救醒的。
大夫給我包紮之後,又給我吃了幾片藥,說是催眠的,我就睡到天色傍晚了。
我感到口渴,張張嘴,沒有說話,她就意識到了,用一隻磁匙給我嘴裡喂水。
我看到她從盛水的搪瓷缸裡舀起一匙水,用嘴吹吹涼,就準确地喂到我的嘴裡。
我靜靜地躺着,閉上眼睛,聽着那咝咝的吹氣聲,等待那挨近到嘴唇上來的勺子。
我真想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和她痛哭一場。
“你知道不?縣公安局把狗日的逮了三個!”班長劉建國說,“我們速成二班這下打出威風羅,太不像話嘛!已經解放了,竟敢搶人!”
我心裡很痛快,抓了他們三個,真是叫人痛快。
我坐起來,渾身疼痛,背後墊着被子。
“哈呀!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籃球隊長說,“咱們的藍袍先生會打架了,真是了不起!想想你剛來時的那般斯文……”
大夥瞧着我笑。
我也笑了。
田芳抿着嘴兒,也瞅着我笑,說:“他打什麼呀!盡挨了打!”
我挨了打,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可我也打了一拳,砸了一磚頭。
我那一磚頭砸得多準!正好擊中了轅馬的鼻梁骨,使飛奔的馬車停住不轉了。
我僅僅打出的一拳又何等的威風,何等的準确,一下子砸得馬車把式蹲到地上,雙手捂住眼睛,掄不成鞭杆了。
我平生沒有跟别人打過架,沒有體驗過打人的滋味,現在才發覺,打人也有樂趣,特别是當你出于一種衛護弱者(這弱者又是你頂要好的同學)的義憤的時候,用拳頭擊中對方的身體,就會産生一種無與倫比的痛快的滋味。
我久久地回味着那一拳擊中馬車把式時的情景,而把自己得到的幾倍的報複忘記了。
“他們怎麼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搶人?”我問,“田芳,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她婆家來的一幫子蠻漢,要搶田芳回去拜堂——結婚!”一個女同學代替她說,“甭問了,讓田芳又難過。
”
我又忍不住問:“到教室來找你的那個老漢是誰?你怎麼就跟他走了?”
“那是我爸。
”田芳說,“我爸在我十歲時就把我許給人家,賣了八石麥子。
我而今不願意這樁事了,他說讓我拿出八石麥子還人家。
我說我工作以後,逐年還,全部還清。
俺爸這一關先打不通,跟人家合在一起,要把我送給人家哩!他不單是糧食問題,還說我丢人喪德,損了他的面子……”
我大緻明白了緣由,也不想再細問了,怕引她傷心。
這樣的婚姻狀況,在我們速成二班,不僅是田芳一個人的痛苦,好多男生女生都有類似的遭遇,班裡早已有幾位學生解除了婚約,還有一些人正在醞釀,兩個速成班正在形成一股離婚和解約的風潮。
“打這個野男人!”
那個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漢子呼喊着朝我奔來,把我當野男人打,現在想起來,似乎也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當時,田芳被綁在車梆上,不知聽到這句惡毒的話了沒?
“田芳……”我想安慰她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臨到嘴邊,卻說到其它事情上去,“咱們的戲還排練沒有?”
“今天……停了。
”田芳說,“你的傷勢要是到時不能恢複,就難演出了。
現在想調換誰來演,來不及了!”
“你先說你怎麼樣?”我擔心她的精神刺激太重,能不能上台,“能上台嗎?”
“我能。
”她說,“我才不把他們當回事兒哩!反正甭想我進他們的門!”
“我也能!”我說,“你給大家繼續排演吧!我一定能上台!”
元旦晚會通宵達旦,夜半時,食堂裡給全體師生準備下一頓豐盛的年飯。
《白毛女》是壓軸戲,排為最後一個節目,吃過年夜會餐之後再化妝也是來得及的。
我就坐在大禮堂裡,欣賞着各個班裡的文娛節目。
田芳另有一個獨唱,我期待着。
終于輪到她了,她站在台上。
穿一件紅襖,沉靜而大方。
幾天前,由她引起的轟動一時的打架事件,使她成為全校矚目的人物。
現在,她站在台上,讓全校師生矚目,不知出于什麼心理因素,哄哄亂亂的大禮堂裡倏地靜寂下來。
她唱起來了——
舊社會
好比是黑咕咚咚的枯井萬丈深
井底下
壓着咱們老百姓
婦女在最底層
看不見太陽看不見天
數不清的日月數不清的年
做不完的牛馬受不盡的苦
誰來搭救咱
會場裡十分靜,靜得使人感到壓抑,壓抑得人想喊,想叫,想蹦起來狂呼狂喊!我的眼淚流下來了。
我聽見有人抽泣。
不知是哪個班的女同學,開始附合着田芳在台下唱起來,很快地漫延到各個角落,男生們也唱起來,整個大禮堂裡,回蕩着這曲《翻身歌》——
共産黨,毛澤東
他領導咱全中國走向光明
從此砸斷了鐵鎖鍊
婦女就成了自由的人
我揚起頭,張着嘴,忘情地唱着,眼淚從臉頰上流進嘴角裡來了,鹹澀澀的,我是個先生。
我是那個小和尚!我是受壓迫的婦女!我是一個被父親禁锢成了沒有七情六欲的木偶!我……今天成了……自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