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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拍擊下的老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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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子,鼻子凍得紅紅的,一進門,大聲說:“三位先生來了!抽煙——”把那個短杆旱煙袋依次讓給我們三人,随之在門檻上坐下來。

     “三位有何貴幹?”他仰頭問。

     王老師和他談起田芳的婚事,給他解釋新社會婚姻自由的道理。

    老漢低着頭,抽着煙,做出一種耐心聽着的姿态。

    一當王老師停住口,他仰起臉,做出深明大義的神氣,說:“新社會好,咱農民擁護共産黨。

    兒女的婚嫁之事,應該由家裡管,政府和學校管這些事做啥?” 王老師又耐心給他解釋學校應該管的原因。

     “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田芳的父親說,“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比我懂得多,我跟人家說下一句話,三媒六證,鄰裡皆知,而今一水沖了,我在田家寨還算不算人?” 我心裡暗暗吃驚。

    這個老農民,一身黑色家織粗布棉襖棉褲,補丁摞着補丁,肘頭露出變成黑色的棉花絮子,一臉皺折,鼻尖上吊着清淩淩的水一樣的鼻涕滴子,捉着煙袋的手指像樹皮一樣裂開着口子,嘴裡卻吐出一串一串半生不熟的詞句。

    我早已從田芳口裡得知,她的父親是個一字不識的粗笨莊稼漢。

    一個大字不識的粗笨莊稼漢子,談起話來,卻要講信義,夾雜些半通不通的古文詞。

    如果是我的父親這樣講話,也不足怪,而田芳的父親卻叫我奇怪了。

     王老師索性問起八石麥子的事。

     “有這事。

    ”田芳的父親一口應承,“家家的女子都賣錢,家家的兒子訂媳婦都花錢。

    我吃了人家的麥子,我不昧良心……” 王老師又講道理,說那根本不是昧良心的事。

    我也就一手掏出四百元錢來:“這是我們同學和老師的一點心意,目的隻有一個,讓田芳能安心讀書,再甭逼她上轎了……” 老漢瞪大眼睛,瞅着我遞到他眼前的一厚紮票子,愣住了。

    他顯然沒有料到我們的這個舉動。

    愣了半天,忽然醒悟了似的,猛地伸出雙手,把我的手推開,并且站了起來:“這不能,這不能呀!” “我們是為了田芳的前途……”我說。

     “為了啥也不能失信!”老漢說。

     “你要是不收,我們就——”王老師看看說服不下,就使出我們路上商量好的最後的一着,“交給鄉政府,由鄉政府交給大張村那家人。

    當然,這樣一來,媒人和你難免就不好看了。

    你知道,上次搶人,縣上扣了大張村三個人,剛剛釋放……” “唉呀!”田芳的父親頹然坐在門檻上,雙手抱住頭歎息。

     王老師示意我把錢放下,我瞅瞅那張破爛的用麻繩扭着腿兒的小桌子,上面擺着盆盆罐罐,把錢放下了。

     “我們走了。

    ”王老師站起來說。

     田芳的父親擡起頭,看見桌子上的那一摞錢,沒有推辭,臉上露出愧疚不堪的神色,張開雙手,擋住門:“說啥也不能走……不吃飯了,再坐坐……” 我們又坐下了。

     “唉,三位同事……”他擺擺頭,一臉誠懇的又是慌愧的神色,“解放了,已往的禮性全部不合時了嗎?” 王老師笑了:“也不是這麼說。

    你,一個貧農,翻身了,紮實種你的地,把日子往好裡過,顧那麼多臭禮性做啥?” “解放了好!确實好!不拉兵了,不抽稅了,官人不欺百姓了,确實好!可這新社會——”田芳的父親現在顯出一個老莊稼的天真來,說,“全都沒大沒小了麼?男女不分了麼?不顧臉面了麼?” 王老師哈哈笑着,搖搖頭。

     “你看——”老漢舉出例證來,“俺田家寨,有五個姓氏,田姓是主,其餘是後來添進來的。

    人說,‘歪胡家,搗秦家,惡鬼出在劉、李家,仁義禮智大田家’,而今,田家人也不講禮義了!你看看,那些男男女女,這個離婚呀,那個自由呀!鬧得全都亂了套……當然,咱連咱的女子也沒管得住!” “你為啥要管人家哩?”王老師笑着問,“人家年青人,聽啥不聽啥,自己有主意了!你拿那些老封建思想管人家,肯定管不住!” 田芳的父親歎息:“咱們人老幾輩兒沒跟人胡說白道過,窮是窮,可沒做下讓人指脊背的事……” “你把我壓迫了一輩子!”田芳的母親說,“而今孩子壓不住了……才好!” “你——”田芳的父親紅了臉,“我看我活不成了!” “窮得叮當響,臭禮性倒多!”女人更加壯起膽子,“土改時,工作組分給咱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他呢?晚上悄悄給人家送回去,讓民兵抓住了,審了半夜,說他跟财主有勾搭,他隻說……我不能白受不義之财……你們三位聽聽,這就是他的禮性!” 告别了田芳的父母,我們三人重新返回來。

    太陽升起在冬日灰藍的天際,寒氣消散了,道路上開始松凍,泥濘布滿鄉間大道。

    我們三人回味着剛才和田芳父親的有趣的談話,說着笑着,走到漫坡頂上。

     眼前是渭河平原的壯麗的原野,坦坦蕩蕩,一望無際,一座座古代帝王、謀士、武将的大大小小的墓塚,散布在田地裡,蒙着一層雪,他們長眠在地下宮殿裡,少說也有千餘年了,而他們創造的封建禮教卻與他們宮廷裡的污物一起排到宮牆外邊來,滲進田地,滲進他的臣民的血液,一代一代傳留下來,就造成了如我的父親和田芳的父親這樣的禮義之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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