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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裡的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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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扶起來,就把我的胳膊架到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摟着我的腰,幾乎背着我往前走。

    我的腿傷不痛了,卻舍不得讓她松開手。

    我感覺到她的腰部的體溫了,溫馨的氣息撲到我的耳根。

    我的心在胸膛裡狂跳,渾身熱烘烘的,腳下亂踩亂踏,也不知道疼痛了。

    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如果就這樣互相抱扶着走向斷頭台,我會從容得連一絲痛苦都沒有。

     我擡起左手,大膽地摟住了她的腰。

    她似乎輕微地顫栗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感到呼吸不暢,心要跳出喉嚨來了,我猛然折過身,把她摟住了,在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的時候,我幾乎昏厥過去…… 我躺在炕上,無法入睡,身下是房主人燒得熱呼呼的火炕,同炕擠着的幾位演員已經拉起鼾聲,油燈下,可以看見鼻尖上沁出的細密的汗珠,我吹熄燈盞上的昏黃的煤油焰火,躺在被窩裡,心還在咚咚咚地狂跳。

    這就是愛情嗎?這樣的愛情産生的心火,簡直要把我溶化了。

     我的父親按照他的家規和獨創的理論,給我娶回來的那位媳婦,即使新婚之夜,我們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各人抱着各人的胳膊睡到天明,我連一絲“邪念”也沒有産生。

     有一個傾心的人兒,怎麼可能荒廢學業呢?怎麼可能都變成沉溺于淫樂而失丢江山的商纣王或唐明皇呢?我現在不僅覺得父親的理論荒謬無稽,簡直令人可笑,令人憎惡了!我翻身坐起來,點着了油燈。

     我穿着襯衣襯褲,也不覺得冷了,跳到炕下,打開那隻小提箱,翻出那張臨行時父親寫給我的囑咐。

     慎獨! 看見這兩個字,我的心裡緊縮了一下,昏暗的燈光裡,似乎隐現出父親的嚴峻的臉色。

    我最後看了一眼,就把那張書頁大小的又細又薄的宣紙提起來,在燈火上點着了。

     “折騰啥呀!還不睡——”同炕的王友民咕哝了一句。

     “咒符!”我說,“咒符!” 他翻了個身,又呼呼睡去了。

    王友民早已離婚了,正在跟飾演大嫂的鄭王蓮戀愛,早已談妥了,隻等兩年期滿,就去領結婚證。

    他萬事如意,睡得好香。

     我看看腳下,那張燒過的宣紙變成一團黑色的紙灰,在地上滾動,滾動,碎了。

    我的心裡松解了,束縛我的心的最後一道咒符粉碎了。

     我沒有心思入睡,就着煤油燈的燈光,我打開日記本,記下了這個終生難忘的日子。

    一個結過幾年婚的人,愛情卻剛剛蘇醒…… 我翻翻日記,查到了我寄出離婚申請的日子,正好十天了。

    從家裡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就在八九個鐘頭的步行中思索着這件事,而終于下了決心了。

    回到學校的當天晚上,我就寫下了離婚申訴,第二天就從山門鎮的郵政代辦所發出去,寄給縣法院了。

    我已經得知,法院接到的此類民事案子堆積如山,最快也得兩個月以後才能傳審,那時候該是第二年春天了。

     可憐的媳婦!我再也憋不住,心裡唉歎着,要恨,你恨我爸去!要罵,你也該罵他!他不僅苦害了你,也苦害了我!他把你和我塞進一間屋子,就完事了!如果不解放,我和你就糊裡糊塗過一輩子了!解放了,興得自由了,我的心箍不住了,我要是不享受自由的權利,就虧負了這個夢想不到的解放了!但願你……也能找個可心的男人,倆人都好…… 第二天,我們到史家坪去演出。

    演出結束後,我和田芳走到村後的小山坡前來了,這是我和她頭一次有意的約會,而且是她約我來的。

     我挨着她的肩膀坐下,摟住她的肩頭。

     她掙脫我的手:“我給你……看樣東西。

    ” 她打開手電,從口袋裡取出一疊折疊着的格子紙,寫滿密密麻麻的鋼筆字。

    她隻露出末尾一頁的名字。

    我一看,是恭恭正正的劉建國的三個字,心裡一驚,忙問:“這是什麼?” “他給我寫的信。

    ”田芳沉靜地說,“這是第五次了!” “你……怎麼辦?”我急忙問。

     “你還用問嗎?”她瞅我一眼,從口袋裡掏出一匣火柴來,劃着了。

     劉建國的信在燃燒。

     我的心也在燃燒。

     我高興得像狂了一樣,抱住田芳,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她的心跳的聲音,我的手叉進她的松軟的頭發,比絲綢還要柔軟的頭發。

    她靜靜地伏在我的胸前,閉着眼睛,兩隻胳膊像鐵箍一樣摟着我的脖子,我才知道這個愛着我的人的手臂,這樣有勁。

     在這個縣所轄屬的廣闊的平原上和深深的秦嶺大山裡,都留下我們速成二班演出隊員的腳印。

    每一個演出點的村子裡,平原上的大路邊,山區的小溪旁,也都留下了我和田芳的親吻和偎依,壓抑得愈久愈重的心,一旦獲得自由,就以加倍強烈的熱情迸發出來。

    有幾次,我吻過她的脖子上,留下了瘀血的痕,整得她給脖子上圍上一條毛巾,遮掩過去,她卻并不責怪我吻得太狠,照樣把臉頰、脖頸和我偎貼在一起…… 二十天寒假的巡回演出,太短暫了。

    春節也是在陌生鄉村的演出中渡過的,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時期。

    當然,你隻有了解了我的後來的不幸,才會覺得這二十天時間,事實上是我一生六十年生活中活得真正像個人的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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