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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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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地主屋去,說不定要給你抹黑……實在沒法子了!” “後天晚上,我一定去,你放心。

    ”我給她再次肯定說,“你要耐心,甭急,甭煩。

    他在難中,免不了胡思亂想……” “我說他,咱當不了作家當農民,也一樣活着。

    咱勞動掙工分,養咱的娃娃,隻要我不嫌棄你是地主成分,咱就過咱的日月。

    ”秀花委婉地說,“他這人……心眼太直,寫不成文章,看不成書了,就不想活了……你去時,好好勸他,罵他,他不惱你……” 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找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來。

    是的,她對他已經做到了一個賢明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我還能給她說什麼呢?她沒有文化,與惠暢在思想上和知識上差着相當遠的一大截。

    她和他吵過架,怄過氣,因為惠暢與那個醫學院的女同學的往來而生過疑窦,吃過醋。

    可是在惠暢遇到滅頂之災的嚴重困境裡,她卻如此的主意堅定,支撐着這個瀕臨破毀的家庭。

     她抱着孩子告别了,走出古廟改修成的民辦中學的大門,下了土台階,走到公路上,我叮囑她慢走,她卻悄聲問:“我到你這兒來,對你有啥妨礙麼?我背黑鍋,挨誰誰染黑……” 我又能說什麼呢?似乎她是特務,和我密謀颠覆共和國政權似的…… 她抱着孩子走了,腳下匆匆,因為抱着孩子,腰部朝一邊歪扭着,往前走去,漸漸遠了。

    我忽然想流淚。

    我記起在她家的小廈屋裡,聽惠暢讀他新創作的小說的情景,在惠暢的自鳴得意的讀稿聲中,伴奏着她在炕頭納紮鞋底時麻繩穿過布底兒的咝咝咝的聲音,那麼和諧,那麼安詳,而今已經恍若隔世了…… 他簡直像一條被囚籠關鎖着的……狼! 我不無膽怯地走進他家的街門,又走進他的那間熟悉的小廈屋,看見他的第一眼時所産生的強烈印象,就是這樣:他像一條被關在籠子裡的狼。

     他的濃密的頭發蓬亂而肮髒,粘着灰塵,大約兩三個月沒有剪剃了,幾乎蓋住了耳朵。

    他的胡須從兩鬓直到下巴上,渾成一體,蕪雜無章。

    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布滿了紅絲,呆滞而又冷漠,盯一眼令人心裡打顫。

     他沒有和我打招呼。

    坐在門檻上,朝我翻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了,兩隻手的指頭叉在一起,胳膊時搭在膝蓋上,竟是那樣一種頹敗的樣子。

     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卻找不到一個可供人坐的椅子或闆凳,等她從竈間取來一個小凳的時候,我已經在炕邊上坐下了。

    變化太明顯了,他支在牆根的抽屜條桌沒有了,他往常坐的那把椅子也沒有了,背牆根的裝糧食的紅漆闆櫃也不見了。

    不用問,屬于被沒收的财産而已經易換主人了。

    隻有背牆的半牆上,淩空吊着的那兩隻紅色木箱,還依樣吊着。

    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妝,按政策條文不予沒收的。

    這間小小的廈屋,現在變得空蕩蕩的了,隻留下那個土炕,占去了廈屋的一半地盤,進門來找不到一隻可以落坐的東西,惠暢總是坐在門檻上。

     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凄涼,不知該說什麼了。

    是的,是凄涼,這個詞兒準确不過,而且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我雖然熬過了從未經曆過的三年困難時期,忍受過饑餓的種種滋味,卻沒有感受過什麼叫凄涼。

    我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話能夠說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煙塞到他手上。

     他接住煙,翻着紅絲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着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吐出一股又粗又長的煙柱,揚起頭來,怪笑一聲,攤開雙手:“全完了!頃刻間天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幹淨!”他随口胡謅着,忽然兩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已經意識到他的精神上的絕望,已經瀕臨崩潰的邊沿,我說:“惠暢,你冷靜一下,有話咱們好好說說,你需要我幫忙的話,我盡力而為,你甭……”說完,自己也覺得貧乏而又無力。

     “你……可惜隻是個民辦教師,你能幫啥忙嘛!”他搖搖頭,痛苦而又絕望,“我現在需要包文正來明冤……” “你又胡說了!”秀花在旁邊提醒他,“冤已經冤下了,你白說,不頂啥!現時咱隻說低頭過咱的日月……” “低頭?”他冷笑着,盯住媳婦,“低頭低多久?這要我低一輩子哇?我給誰低頭?要是我家裡真正是地主,舊社會欺壓過群衆,那我向人民低頭,低到死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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