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許是實在急了,急中居然說出這一大堆刺激他的話。
“不要說了!”他忽地一下從門檻上站起,“正因為我從她和孩子的前途考慮,才讓她們從這個鬼地主的門樓下逃出去……”他已經走到院子裡去了。
我也走到院子裡,看見他在院中一塊石頭上坐着,我也在旁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我再也找不出什麼更有說服力的話,就把一支煙又遞給他。
“你的好心我知道。
你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
”他抽着了煙,“你甭說了,回吧!”
“那就坐坐吧!”我說。
“坐?坐吧!”他說。
我帶着滿心的惆怅和擔憂,在雞叫三遍之後,出了他的家門。
他沒有送我,在我出門之後,秀花輕聲小氣地叮咛我一句,就小心翼翼地插上門闩,竟然沒有一絲聲響。
我似乎覺得牆角和柴垛後面,都透着團支書——現任大隊長——那個流氓的陰森的眼睛,背脊上覺得沁涼了。
走出村子,跨上溝泉裡的小土橋,我站住腳了。
這是往昔裡我來找他時,他送我的停步分手的老地方。
他第一次沒有出門送我,我感到的不是他對我的冷淡,我被一種比來時更大的壓力壓在心頭,幾乎确信那個不祥的預感愈加逼真了,我的天哪……
惠暢沒有走絕路,也沒有滿世界去浪逛,他仍然生活在惠家莊,和他的妻子秀花以及孩子。
我沒能勸得下他,秀花又是怎樣把他終于挽救在自家小廈屋的土炕上,我不得而知,因為随之而卷起的更加猛烈的“文革”的狂風,已經把這個偏僻的黃土高原下的小河川道,攪得渾沌迷亂了。
他在自家的小廈屋裡活着,即使如他嘲笑的那種豬一樣的生活,總是活着,我就放下一條心了,眼前的生活現實是,不僅他談不上理想與追求,必須過一種隻顧刨食的豬一樣的生活,小河川道這個小天地裡的一切人,除了那些乘風而起的野心勃勃的幾條漢子,能夠說理想和追求的人幾乎已經絕迹了。
我雖然沒有想到自己要過豬一樣的生活,眼下卻必須與豬在一起,從早到晚,朝夕相處。
每日三餐,我必須按時供奉,晚一會兒它們就嗷嗷嘶叫。
每天中午需得把它們排洩的糞尿清理出來,兩天不清除就變得難以下腳了。
夕陽西沉時,我背着一籠豬草從山坡間或河川裡回到豬圈旁邊的時候,那些大的或小的,伢豬或母豬,早已擠在栅欄門口,甩着尾巴,哼哼卿卿,向我緻歡迎詞。
民辦中學本來就不大景氣,經不住哄鬧,學生就回家去了,教師們的工資公社無力兌現,也都回隊掙工分去了。
民辦中學搞半耕半讀,養下一群豬,照常要吃食,作為對我的一貫保皇的罪行的懲罰,我和“走資派”校長一面喂豬,一面經管學校的生産地,另外兼顧護校。
豬飼料完了。
我用架子車裝了兩口袋學校生産的小麥,到西安一家面粉廠去兌換麸皮。
朝辭白帝,午達古城,完成了小麥換取麸皮的任務後,我拉着架子車,在背巷裡轉着,尋覓一家門口可以停車的飯館,我已經很餓了。
我忽然看見了惠暢,這真是不期而遇。
見面之後,他說他在這條小巷裡的某居民家做木匠活兒,上街來買旱煙,沒有找到,居民家用上好的紙煙招待他,實在不如旱煙過瘾。
我們在小飯館裡的很髒的桌子旁坐下來。
“你啥時候學會木匠手藝了?”
“我現在是個不錯的匠人哩!”
“真是想不到!”
“生活是最嚴厲的老師啊!”
他已經從最初的絕望和慌亂中鎮靜下來,而今擺給我一副世故的面孔。
他百無聊賴,借了斧子和鋸、鑿,自己給自家做小凳,再做椅子,他不能永遠以門檻為坐凳呀!這樣,他的無所寄托的心,一下子依附在飛旋而出的刨花上來了,而且興緻極高。
他有文化,識得圖,流行的新式家具他最有興趣……他可以出門掙錢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惡有惡報!”惠暢雖然是一副世故的面孔,口氣裡卻有一絲明顯的解氣的意思,“那個爬上惠家莊最高坐椅的流氓,這回可碰上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