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中,景藩老漢帶着幾分酒興,跨進自家門樓,就瞧見兒子無精打采地坐在已經昏暗的前院裡的槐樹下。
他對兒子擺出的這種愁腸苦相的架勢十分反感。
老漢沒有招理兒子,推車徑直走進去,放下車子,走進裡屋,伺老伴:“你跟他說來沒?”
“說來。
”老伴回答,“娃說他願意去開車。
”
“願意個屁!”老漢斜眼瞅一眼老伴,表示不信任,“你看他難受的那個架勢!”
“晌午我再三問,娃都說願意嘛!”老伴對于老頭一進門來的這種氣勢不滿意,“你甭疑神疑鬼的。
”
“要是真心願意去,他會蹦蹦跳跳的,你記不記得,那年剛一接到參軍通知書,他跑前跑後,嘴裡唱唱嗬嗬的,啥架勢?”老漢觀察到了兒子行為中的漏洞,“你看他現時那個架勢,愁眉苦臉,象是要上殺場,哪象是要去參加工作!”
老伴不能不信服老漢的眼睛是厲害的。
她又何嘗絲毫沒有察覺呢?她明明白白可以看出,兒子想去開汽車,又撂不下自己一手經辦起來的磚場和牛場,正象老漢自己當年撂不下剛剛興辦起來的農業社一樣。
她主張耐心勸導,勸得兒子一兩天後到縣上去報了到,坐進駕駛室,啥事也就沒有了。
她很擔心老漢動不動就想發火的神氣,有可能把事情弄僵。
她要勸兒子,又要勸老漢,使這個農家小院裡保持平靜和安甯。
老漢今日一回到家,她就發覺老漢說話腔調很高,脖頸紅紅的,口鼻裡噴出一股燒酒味,就問:“你在誰家喝酒來?”
“在永槐家。
”景藩老漢掼下毛巾,掏出一支卷煙,夾在指縫問,挺着腰站在屋子中央,聲高氣壯地說,“今日喝得痛快,談得痛快!”
景藩老漢從公社出來,覺察出王書記似乎把他當成累贅而急于換掉的用意,感到有點寒心;在路上遇見牛娃的時候,自然就沒有順氣,以緻态度有失檢點;在路過何家營村的時候,被黨支部書記何永槐拉到屋裡去了。
兩位在土改中結識的農村基層幹部,現在坐在方桌對面,對飲起來了。
老了,何永槐也老了,土改中冒出的那一茬幹部,現在都跟景藩老漢一樣,霜染鬓發了。
景藩老漢呷着酒,感歎着。
幾十年的經曆,兩個都差不多,不過永槐是蔬菜專業隊何家營的黨支書,家庭經濟狀況比他好;而個人經曆,簡直如出一轍。
在河西公社裡,他倆曾經是糧棉和蔬菜兩類作物生産的先進人物,常常代表河西公社到縣上和地區出席各種會議。
“四清”和“文革”中,兩個都被整慘了。
他倆作為河西公社大隊一級的“走資派”代表,被造反派們押在一輛汽車上,遊遍了公社的所有村寨……有幸和不幸,使兩人結下了友誼。
何永槐端出一盤豬頭肉,提出一瓶“雁塔大曲”,招待老朋友。
“地分了?”何永槐明知故問,“牛也分了?”
“全都分光分淨了。
”景藩老漢說,“你們蔬菜隊不分吧?”
“喝!”何永槐端起酒,招待景藩老漢,“原先說蔬菜隊不分,現時也保不住。
”
“蔬菜隊分了地,社員保準不給國家蔬菜公司交菜,差價太大嘛!”景藩老漢問,“工人和幹部,都得上自由市場買菜了……”
“愛上哪兒買上哪兒買去!”何永槐不屑一顧地說,“我盼着分地哪!都他娘的分了,省得我勞神了。
”
景藩老漢呷着酒,瞧着何永槐煩惱的神氣,心裡說,甭看他嘴裡說得那麼不在乎,其實他比自己更想不通,不過是賭氣話罷了。
“分了地,分了耕畜,還要咱們這号幹部做啥?”景藩老漢說,“各家各戶種莊稼,幹部沒事幹了。
”
“抓計劃生育嘛……哈哈哈!”何永槐嘲笑似地說,“隻剩下這一項工作了……”
景藩老漢也笑了。
“你聽沒聽說,‘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社員有了錢,幹部丢特權’。
”何永槐念着他聽到的順口溜,悻悻地說,“當初為辦農業社,咱把心操盡了;而今倒好,分地分牛……”他說着,又灌下一杯酒,手在桌上一拍,“廣播上說幹部不願意分地,是怕勞動,盡說的屁話!我要是分得幾畝地,讓他看看,看我種得出何家營的頭一份好菜……”
酒逢知己,話更投機。
景藩老漢覺得心裡暢快——何永槐把他心裡的話全都說出來了,他雖然這樣想,但嘴裡不敢說。
公社王書記在傳達縣委關于搞好責任制的文件精神時,批評過永槐剛才念的那幾句流傳在鄉村裡的順口溜,再三解釋責任制和單幹的本質區别。
老漢服從紀律,把自己的“不一緻”的看法藏在心裡,決不在公開場合亂說亂道。
如今何永槐毫無顧忌地說着對實行責任制的“不一緻性兒”的話,景藩老漢聽得痛快。
兩個“老土改”喝着,對正在貫徹的責任制的農業政策發牢騷……一瓶“雁塔大曲”揭底了。
這個時候——一九八一年初夏時節,渭河平原的農村裡,“責任制”這個新名詞,正如當年的“農業社”這個名詞一樣,在莊稼人的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