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塑料紙繩兒,就告别了。
臨走時,一位警官說:“大伯,你這人真是……不可思議!賊偷了你的兔,你反而等着賊來取他們丢下的錢!還怕賊不敢去派出所,因此就不交給我們。
真是不可思議!像你老兒這樣的善人……我還沒見過哪!”
另一位警官站在旁邊搖着頭笑。
二兒子接到族裡弟弟天喜打去的電話,早飯時間就急急忙忙從城裡趕回鄉下來,問清了遭竊的經過,也數落起父母來:“太糊塗了!糊塗的叫人無法理解!簡直成了天方夜譚!而今社會發展到啥樣的地步了,你還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下你看看,人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未必都是!你行善,他偏做惡……真是糊塗透頂!”
他在等待,等待派出所的警官來向他報信,賊娃子抓住了!可是等了五天,還不見音訊。
老漢越等越煩,等不住了,也煩得躺不住了,一骨辘爬起來,一把撕了竈君的像,塞到竈堂裡,又奔出裡屋,撈起雙刺镢頭,把土地爺的坐像一镢頭就挖了出來。
他在嘟嘟嗓囔地罵:“你這個廢物!惡人糟踐我老漢的時光,你做球去了!我給你燒了一輩子香,你……”
善民老漢瞪着血絲斑駁的眼珠,掄着镢頭,甩開老伴拉扯的手,捶砸着倒在地上的土地爺的泥坯身軀,口裡罵着:“我不行善了!善人善行盡吃虧!我也做惡呀!我也學歪人的樣兒呀!哪怕死了下地獄,活着再甭受惡氣!”
老漢把土地爺砸得粉碎,扔了镢頭,又奔進廈屋,從兔籠裡抓出兩隻長毛白兔,走到院庭裡,往磚石台階上猛磕兩下,活蹦亂跳的兔子頓時耷拉下腦袋,在地上蹬着後腿。
老伴驚慌地喊:“你瘋了?”
老漢強硬地答:“我沒瘋!”
“今晌午吃兔肉!”善民老漢動手剝皮,雙手已染得鮮血淋淋,“咱不能當兔子,當兔子太軟綿了,我要吃兔,狼才吃兔。
人都怕狼,我也學狼呀!”
“瘋了瘋了!”老伴又氣又急,“我看你八成是瘋了!”
一輛吉普車停在門口,一位警官走進屋來,笑說:“姚大叔,聽人說,你養兔不吃兔,也不殺生,今日倒開殺戒了!”
善民老漢頭一甩:“我學手哩!”
警官要他上車,到派出所去一趟,卻不說做什麼。
善民老漢洗了洗手,就上車走了。
走進一間房子,警官打着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可以抽煙,也可以喝茶,隻是不要說話,說是讓他等一等,所長一會兒要和他說話,現在需得等一等。
善民老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摸出煙袋來,一邊吸煙,一邊打量這間房子。
房子很小,用一道黃布隔成兩半,可以看見那一半的葦席頂棚。
稍坐一陣兒,就見那邊房子有人在說話,他聽得十分真切。
“你說一遍,你倆老熊學兔子蹦吧!讓哥兒們開開心!”
“你倆老熊學兔子蹦吧!讓哥兒們……”
善民老漢還沒聽完,腦子裡“嗡”地一響,呼地蹦了起來,手裡攥着煙袋,罵了一句:“好個狗日的!”就一把拉開黃布帳子,奔到房子那邊。
一位警官坐在椅子上,一個小夥站在房子中間。
善民老漢走到小夥面前,死死盯着那小子的眼睛,白仁多而黑仁少,就是那個發号施令讓他光屁股學兔子蹦的家夥!他一巴掌扇過去,那小子打個趔趄,又站直了。
那位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問:“大叔,口音聽準了?”
“聽準了!”
“模樣子能辨認出來不?”
“我辨得出他的眼睛!白仁多黑仁少,狠毒的壞種全是這一号眼睛!”
善民老漢使勁掙脫警官拉他的手,卻掙不脫,急得氣喘籲籲,雙腳跳彈……警官勸:“姚大叔,你隻要把人認準,有法律收拾他,你可不能動手打!”說着便把他拉出門去,推上吉普車,送他回家。
他問警官,這賊是哪裡人?誰家老子就養下這樣一個孽種?警官說,這賊是姚店村西邊韓寨子的,他爸叫韓豆腐,磨了一輩子豆腐。
善民老漢張大嘴巴,“噢噢”了半天,大為驚詫:“啊呀呀!韓豆腐跟我一樣,也是順民百姓,善得跟菩薩一般樣兒,怎麼養下這号東西?”警官笑着說:“他爸善良不等于兒子都善良,這問題嘛……複雜啰!”
他又問警官,另外三個賊抓住了嗎?
警官告訴他,這一夥賊共有八個人,這次全抓起來了,隻有一個外逃,正在追捕。
老漢大興感歎:“那東西穿得也不錯,臉上紅堂堂的,不像是沒錢花沒飯吃喀!”
警官說:“根本不是!”
善民老漢不說話了,抽起旱煙,心裡納悶,吃得好又穿得闊,怎麼還做賊搶人呢?并非是饑寒才生盜賊,并非是得溫飽而能修禮義吧?
吉普車在秋天的原野上奔馳……
1987.2于白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