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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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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看見那張永是笑呵呵的臉膛變得這樣苦楚,就急忙給老師寬解:“他們家多着哪!有好幾竹籮!” “不是咱們養的,沒意思。

    ”他站起來,搖搖頭,惋惜地說。

     三天之後,有兩三條蠶兒爬到竹籮沿兒上來,渾身金黃透亮,揚着頭,搖來擺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詩。

    風葫蘆高興地喊:“它要網繭兒咧!” 老師把他裝衣服的一個大紙盒拆開,我們幫着剪成小片,又用針線串綴成一個一個小方格,把那已經停食的蠶兒提到方格裡。

     我們把它吐出的絲兒壓平:它再網,我們再壓,強迫它在紙格裡網出一張薄薄的絲片來…… 陸續又有一條一條的蠶兒爬上籮沿兒,被我們提上網架。

    老師和我們,沉浸在喜悅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裡,就要鋪一張絲片兒了!”老師高興得按捺不住,像個小孩,“是我教的頭一班學生養蠶網下的絲片兒,多有意義!我日後不管到什麼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見你們了……” 第二天,早飯後,上第一節課了。

    他走進教室,講義夾上擱着書本,書本上擱着粉筆盒,走上講台,和往常一模一樣。

    我在班長叫響的“起立”聲中站起來,一眼看見,老師那雙眼睛裡有一縷難言的痛楚。

     他站在講台上,卻忘了朝我們點頭還禮,一隻手把粉筆盒兒也碰翻了,情緒慌亂,說話結結巴巴:“同學們,我們上音樂課……” 怎麼回事啊?昨天下午剛上過音樂課了,我心裡竟然不安起來,似乎有一股毛躁的情緒從心裡竄起。

    老師心裡有事,太明顯了! 老師勉強笑着:“我教,你們跟着唱:‘春風,吹遍了原野……’” 我突然看見,剛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淚水,立即轉過身,用手抹掉了。

    然後再轉過身來,顫着聲,又唱起來: “春風,吹遍了原野……” 我閉了口,唱不出來了。

    風葫蘆竟然“哇”地一聲哭了。

    教室裡,沒有一個人應着唱。

     “我要走了,心想給大家留下一支歌兒……”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又竄下來,當着我們的面,用手絹擦着,提高嗓音,“同學們,唱啊!” 他自己也唱不出來了,勉強笑着,突然轉過身,走出門去了。

     我們一下子擁出教室,擠進老師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着。

     他的被卷和書籍,早已捆紮整齊。

    他站在桌邊,強笑着,說:“我等不到絲片兒網成了。

    你們……把蠶兒……拿回家去吧!”說罷,他提起網兜,背上被卷。

     我們從他手中奪過行李,走出小房。

    對面三、四年級的小窗台上,露出一個一個小腦袋。

    一聲怕人的斥責聲響過,全都縮得無影無蹤了。

     我的心猛一顫,還得回到駝背的那個教室裡去嗎? 走出廟院了,走過小溝了。

    眼前展開一片開闊的平地,我終于忍不住,問:“蔣老師,為啥要走呢?” 蔣老師瞧着我,淡淡地說:“上級調動。

    ” “為啥要調動呢?你剛來!”風葫蘆問。

     老師走着,緊緊閉着嘴唇,不說話。

     我又問:“為啥不調動駝背?” 蔣老師看看我,又看看風葫蘆,說:“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級那兒,說我把娃娃慣壞了!” 我迷蒙的心裡透出一條縫兒,于是就想到村子裡許多議論來。

    鄉村人看不慣這個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鬧,沒得一點兒先生的架式嘛!自古誰見過先生脫了衣裳,跟學生在河裡打水仗?失了體統嘛!我依稀記得,我的父親說過這些話,在大槐樹下和幾個老漢一起說。

    那個現在還不知姓名的盤踞在小廟裡的老師,也在村裡人中間搖頭擺手……他們卻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歡的一位老師! 三十多年後的一個春天,我在縣教育系統獎勵優秀中小學教師的大會上,意外地握住了蔣老師的手。

    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齡”紀念鳝,金光給他多皺的臉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讨要我發表過的小說。

     我卻從日記本裡給他取出一張絲片來。

     “你真的給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驚了。

     哪能呢?我告訴他,在我中學畢業以後,回到鄉間,也在那個拆掉古廟新蓋的小學裡教書。

    第一個春天,我就記起來該暖蠶籽兒了。

    和我的學生一起養蠶兒,網一張絲片,鋪到墨盒裡,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帶着我踏上社會的第一個春天的情絲…… 老人把絲片接到手裡,看着那一根一縷有條不紊的金黃的絲片,兩滴眼淚滴在上面了…… 1982.1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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