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在全社基層幹部會上下達招工指标,分配方案還沒定下來,公社王書記,鄭副書記,肖、何兩位主任,托咐他“考慮”的數字已經相當可觀,名額實在不好分配了。
特别是縣上轉回兩三封人民來信,揭露了“汽車換人”的秘密,民政幹部确實為難了。
“王書記今晚回社,等他定點吧!”老薛拿定不算辦法的辦法,“咱是具體辦事人,領導咋說咱咋辦!”
王書記從鄉村回來了,端直走進薛志良的屋子,順手丢下挎包,在火爐上烤火,搓着手臉,側過頭問:“你這幾天日子不好過吧?哈,保險熱鬧!”
薛志良苦笑一下,沒有說話,拉開抽屜,取出那兩三封群衆來信,默默地送到王書記手裡。
看着王書記一腳踏在火爐邊沿上,仔細地閱讀着信件,時而把帶棉布帽兒的頭側過去,又歪過來,辨認着信紙上難以識别的草字。
看完之後,王書記把它交回老薛手裡,淡淡地一笑,似乎早有所料,沉靜地說:“社員的議論,比這信上寫的還多!話更難聽!”
老薛瞧着王書記,仍然沒有說話,他等他最後表态。
王書記從火爐上取下腿腳,踱到屋子中間,擡起臉問:“我給你開了多少條子?”
“十張。
”
“其他人呢?”
“十二張。
”
“一共二十二張。
”王書記說,“超過了全部名額的一半!餘下十八個,你給二十四個大隊怎麼分配、下達?”
“确實不好辦!”薛志良正好借機道出自己的難處,“如果群衆問,那二十二個名額跑到哪裡去了,我不好答複!”
“好答複!”王書記嘲諷地說,“就說王書記給他的老上級,老親戚走了後門咧!”
“那……”老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把我給你開的那些條子,讓我看看!”王書記說。
老薛又拉開抽屜,取出一疊用别釘紮在一起的紙條,交給王書記。
王書記接到手裡,一眼也不看,順手扔到火爐裡去了,騰起一股黃色的火焰,說:“四十個名額,全部分配到大隊。
公社一個也不要留。
”
薛志良瞧着王書記的舉動,吃驚地說:“那你給人家答應過了的……”
“讓他們罵我好了!”王書記鐵下心說,“他們罵,不過十來個人!社員罵起來,一萬多人呢!”
“别人都好說。
”老薛說,“那個孫科長咋辦?咱磚廠把人家的汽車已經開回來了……”
“開回來了好!”王書記說,“咱們社辦企業要買一輛汽車,多難!現在有人送上門來,還不好嗎?”
“就怕孫科長不肯罷休……”
“不罷休能怎樣?”王書記動了氣,使勁磕一下煙鍋,“國家生産的汽車,本來就有支援農業的一份,盡叫他們搞去以物易物,以車換人,該用汽車的部門倒分配不來!”
聽到這裡,一向拘謹的民政幹部從迷蒙當中醒悟過來,忍不住哈哈暢笑起來:“哈呀!我明白了!你原來給他們布置了個迷魂陣……哄他……哈呀!”
“不!不是!”王書記不笑,搖搖頭,認真地糾正說,“我當初确實是同意了的!你把我的思想看得太純了!”
薛志良收斂了笑容,心裡一震。
領導者在下級的面前的坦誠,使他感動了:本來嘛!這是領導者掩飾自己思想污點的最好機會!他在有點心謊意亂的情況下,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我最近在幾個隊裡,聽到的議論不少!”王書記說,“社員們拿眼睛瞪着我們,看我們咋辦?要是把好事、有利的事都讓我占了,那麼以後社員誰還聽我說話呀!”
薛志良心頭一陣陣發熱,莊重地點點頭。
“我們黨丢掉的東西太多咧!”王書記滿懷惋惜地說,“文化革命前,哪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鬼門道!如果我們不能立身于黨的原則,社員怎會跟你走!如果不能盡快恢複群衆對黨的信任,就會影響我們的整個事業……”
“放心吧!這樣,事情就好辦!”薛志良增長了信心,“名額分配,好辦得很!”
“通知委員們開會吧!”王書記說。
“好!”老薛趴在桌子上,攤開一疊表格,“我把方案一定,就去。
”
老薛在表格裡填上一個一個大隊的名字,又填上分配的數字。
當他擡起頭,準備出門去通知黨委會委員們的時候,看見王書記靠在床頭的被卷上,睡着了。
糊着黃泥巴的棉鞋搭在爐盤上,冒着蒸汽。
他太累了,輕輕地響着鼾聲。
薛志良放輕手腳,取來自己的大衣,蓋在領導者的身上,蹑手蹑腳出了門,拉上門闆,心頭輕松而又暢快,跑去通知其他委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