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的棉籽兒,灰暗、死闆而無靈光。
他得意洋洋地給寶全隊長說,今天送菜路上,他怎樣捉弄剛從陝北山區招來的新警察。
我卻一眼瞅見靠牆坐着的幸福,心裡一震。
幸福側身對着我,故意低着頭。
我叫了一聲,他“嗯”了一下算是應聲,并不看我。
短暫的難堪之後,幸福就又伸手撕下一塊狗肉,附和着牛犢得意的述說,輕狂地笑着。
他的眼裡、腼腆、羞怯、甚至有點像女孩子般妩媚的神色早已褪淨,一股野氣在那長長的黑睫毛上浮遊,頭發蓬亂,衣褲邋遢。
這哪是我記憶中的可愛的幸福,分明是牛犢的“哥兒們”了。
他抓着骨頭的一端,脖子一歪一擰,啃嚼着那煮得半生不熟的狗肉……
我和幸福一路回來。
一進門,他懶散地靠在被卷上,狠勁地吸着煙,躲閃着我困惑的眼光。
說話别扭極了。
我問一句,他回答倆字;不問,他就一個字也不說。
“今天出車來?”
“嗯!”
“給哪兒送菜?”
“解放路。
”
“啥時間回來?”
“天麻麻黑。
”
他臉上很疲憊,很煩厭,似乎希望我快點走開。
我偏接上一支煙,把煙盒擺在桌子上,做出一副下榻的姿式。
我用時間和忍耐,終于打開了幸福的嘴巴……
幸福,是在籌辦農業社的熱火年月裡來到小楊村的天地裡的。
受了半輩子苦的爺爺,給新生的孫子起了個帶着時代色彩的名字——幸福。
辦社工作組白天黑夜抓緊時機向農民講述農業實現合作化以後的幸福生活圖景哩!哈,幸福!
幸福是在農業社的菜園裡長大的。
爺爺終日在苗圃裡,吃飯才回家。
和爺爺一塊務菜的克勤叔,孩子多,把他的二女子引娣領在菜園裡。
兩個孩子在菜地裡捉蟲撲蝶,揉泥做飯,移花栽木。
夏天的夜晚躺在門外的葦席上,數着天上的星星。
少年時代的生活是這樣天真爛漫,友誼是這樣珍貴……
及至坐到高中班的教室裡的時候,倆娃的興趣和愛好明顯地發生了偏轉,性格也各朝着一端發展。
幸福的兩隻眼睛越長越大,越長越深,眉骨高高地突出來了,在腼腆羞怯中,更增加了一層深沉思索的神色。
他對數理課發生了難以遏止的興趣,話語卻越來越少了。
引娣已經出脫成一個漂亮的姑娘,紅潤潤的圓臉,兩隻明亮逼人的眼睛,潑辣,開朗,嘴巴利索,當着班團支部書記。
在接收學習委員楊幸福入團前夕,引娣代表團支部很認真地指出:防止白專!幸福很害怕“白專”倆字,表示要向引娣學習。
可是,一當人多的時候,他說話就結結巴巴,特别是讨論會上,大家都重複報紙上的說法,他有一種無法克制的厭煩情緒在心裡翻攪,免言了。
将近畢業的時候,兩個孩子中間發生了一場争執。
放學以後,引娣發現不見幸福人影,匆匆回到家,從鍋裡端出媽媽留給她的飯食,穿過上工後空無閑人的街巷,推開了幸福家虛掩的街門,喊:“幸福!”
幸福從廈房裡出來了。
“會沒開完,你就開小差咧?”
“唔!”幸福躲開引娣咄咄逼人的好看的眼睛,吱唔一聲,表示承認,“嗯!”
引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一邊吃,一邊問。
“你看我下午的發言,下邊反映怎樣?”
“嗯……”幸福嚅嗫嚅嗫嘴唇,沒說出話。
引娣這才看出幸福臉色煩惱,眼眉和嘴角有一絲反感的氣色,她問:“你怎咧?”
幸福走下台階,坐到石桌的另一側,鼓起了勇氣,誠懇地說:“你以後少出點風頭吧……”
“啥?你說啥?”引娣吃驚地打斷幸福的話,“什麼‘出風頭’?”
“就是,那些昧良心的話,别人愛說說去!”幸福肯定地說,而且更誠懇了,“你在台上發言,同學們在台下議論,砸洋泡!”
“是這樣啊!”引娣明白了,激動地說,“你也認為我是‘出風頭’,說‘昧良心’話?”
“我現在懷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理?真理是客觀的,還是由人随便解釋、胡說?”幸福也激動了,赤紅着臉,争持說,“明明考試得了零蛋,狗屁不懂,偏要吹成英雄!這樣的話,還辦學校幹什麼?沒有知識最光榮,最革命……”
“你瘋咧?”引娣吃驚地禁斥,“你說的什麼話?回潮言論!”
“我相信事實!”幸福說,“看看我們班吧!有幾個人認真演習題,寫作文?三分之一的同學根本連書包也不背,難道……”
“我相信黨!”引娣表明自己的立場,“别忘了你是個共青團員!”
“共青團員才應該尊重事實!”
“我不尊重事實?”
“反正我不給‘零蛋’唱贊歌!”
争論到此,變成短兵相接,一人一句,你來我往。
幸福奶從屋裡出來了,站在倆人中間,慈祥地笑着,嗔怒地斥責幸福,給引娣說好話:“你看你,平時想從你嘴裡掏句話,比淘金還難,和娣娣吵架,嘴倒不松火……”
兩個青年都窩了火,不歡而散。
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