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抖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她在采訪的鄉政府領導那裡,已證實公路擴建計劃。
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觀音閣橋被決定将在明年4月整體拆除。
這一日,臨近黃昏,她搭車從鄉巢回去村莊的寄宿地。
車站裡各式貨車客車一片混亂,污水橫流,垃圾成堆。
人流頂撞推操,乞丐和小偷形迹可疑,不時擦身而過。
她疲憊,饑餓,緊抱着攝影包,寒風中瑟瑟發抖。
包裡有相機、采訪機、筆記本電腦、資料冊、錢包、地圖、手機等種種工作物品,此刻覺得全都是負擔,并深深懷疑這些是否是生命的必需品。
她一時不知身處何地。
四處兵荒馬亂,人群疲于奔忙,生活毫無方向。
社會底處,除了貧乏盲目以及頑固的生存意志,再無讓人覺得美及愉悅的部分。
若生活失去意識情感自主建設,沒有芳香輕鹽超脫光亮的質地,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活着,目的何在。
還是因為究其實質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她的确在沼澤地裡打滾太久。
隻要停頓下來,就能聞到密實細微而分量十足的爛泥腐爛氣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内心何處。
這裡不會有任何夢想存在。
這是為雜志執行的最後一次任務。
所有疑問,根本找不到答案,不過在徒勞掙紮。
她逐漸成為一個,白灰意冷的人。
這種心灰意冷,是在血肉中閃爍出微弱光澤的核心,而不是皮膚上一塊濕布就可以輕輕擦掉的污漬。
有時她去醫院,等候在配藥的隊伍中,看着走廊裡來去匆匆的醫生和護士。
他們肢體生硬,眼神冷漠,面容焦躁。
她想,他們是否還能夠持有對生命苦痛的憐憫和關愛。
如果沒有,那絕對不是因為從事職業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
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數量實在太多。
多得數不完,多得趕不盡。
這種無助的重複的缺乏希望的堆砌,令人對生命失去信仰,對痛苦失去尊重。
她對人世的心灰意冷,是與此相同的屬性。
一朵雪花在暮色裡飄落,輕輕打在眼睛上。
瞻裡第一場大雪即将來臨。
陰冷嚴寒天氣已持續很久。
她在此地孤立無援單槍獨鬥。
原定一個星期工作時間已到期限,她極為渴望與人世産生一次聯結。
回想手機裡的通訊錄良久,沒有找到一個合适對象。
也許,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可以對誰說。
穿越過人群,走到街口郵局。
離規定結束營業時間還有40分鐘剩餘,郵局内唯一辦公人員神情冷漠,做出打洋姿态。
她執拗進人,買了明信片和郵票。
卡片上是清冷雪光中的觀音閣橋,紅木青瓦。
完美的虹橋。
她拿出鋼筆,在背面寫字:
我在瞻裡,看望廊橋。
下起一場大雪。
我想它不會死去,隻會消失。
它正在消失中。
慶長。
她不覺得這張明信片可以寄給定山,或者Fiona。
雖然他們是上海這座她生活的城市裡最為熟悉的兩個人。
她的再生紙筆記本裡,一直夾有一張名片,插在頁碼中當作書簽。
她拿出那張淺藍色名片,把上面黑色小字抄在明信片收信人欄線裡。
寫上他的名字許清池。
用力擠出塑料瓶裡所剩不多呈半千涸狀态的膠水,在明信片背面貼上郵票。
在把它塞入油漆斑駁的郵筒中的一刻,她發現手指已凍得僵直。
走出郵局。
眼前片大雪蒼茫。
她一直喜歡照片。
比起具備流動感和連續性的攝像來,照片更具有一種獨立形式。
此刻當下,在影像定型的瞬間,人與過去、未來、所依存的環境種種,共處于一個時間凸出點上。
那分明是一種隔絕的斷裂的破碎的尖銳的處境。
在照片裡,每一個季節,每一個人的表情,每一個地點的樣貌,都不可複制。
仿佛在快速疾行的高空飛機裡跳落,每一次跳躍的落點和速度,都在變動之中。
格外需要慎重的勇氣。
在隻有傳統乎動相機的時代,能随意删改圖片的家庭數碼相機還未出現,人們的拍攝欲望因技術未能提供便利無法得以泛濫成災。
那時拍攝及印制出來的照片,每一張,都呈現着發出亮光般的純度。
慶長喜歡老式照片,但她家裡沒有。
在過去的年代,豐富有序的照片,是一個家庭穩定和富庶的象征。
但這不是慶長的生活。
父母離異各奔東西,她由年老祖母帶到12歲,轉到叔叔家裡。
由叔嬸撫養到16歲,進人寄宿高中。
從此獨自開始成人式生活。
根基虛空無着,枝葉随波逐流肆意瘋長,顯出生機勃勃的假相。
她是叛逆少女。
沒有人給她拍照。
她沒有被愛過,所以不覺得自己重要。
她也沒有愛過,無法感覺到來自内心的力量。
她對自己的存在沒有信心。
長大後的慶長,不習慣被人拍照。
身份證,港澳通行證,護照,記者證,工作證·一所有必須拍攝的證件照片,看起來都表情生硬,目光遲疑,五官略微變形。
她缺乏經驗能夠在陌生人操控下表情自然。
她懷疑對方及對方手中所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