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标志,一些印記,一些回憶。
是對曾經存在和已經死亡的所有細節的直接截取。
這巨大的天分。
很明顯,在圖片裡,她不對她的攝影對象抱以任何偏見。
也可能根本就沒有觀點。
她隻是展示她的記憶。
她珍重地對待記憶,接近執拗,又态度疏離。
然後我看到自己。
蓮安拍了我穿着粗布襯衣的上半身,放大了我的越南髻。
每一根在陽光下閃爍光澤的發絲清晰呈現,包括發髻上鑲土耳其玉與珠母貝的舊銀簪子。
襯着深藍的天空和白牆,有一種突兀的明亮。
小半部分側臉,從額頭直到下巴的線條,收緊的輪廓。
作品的名字是一個拼音:SUE。
她亦懂得我,知道我臉上最為重要的那部分神情。
并且耐心捕捉。
我猝然離開那張照片。
不讓自己繼續看下去。
碰到好的歡喜的東西,總是要留得一份清淡餘地,才會有中正的情緣。
有時會故意若即若離。
因極希望它存在并且長久。
所以,更不容許自己沉溺。
一直以來就是如此的自制。
就像蓮安,我們分别的時候從不打電話或寫信。
珍重如此,便不會甜膩,亦隻願意讓它君子之交淡如水。
走到吧台邊上去要了一杯冰水。
身邊卻有一幫人低聲說着話,側耳一聽,卻分明是在用一種隐秘而迂回的方式取笑蓮安。
四五個男女心照不宣的發出笑聲。
拿着主人的請貼,喝着主人提供的免費香槟,當面見着盈盈笑恭維不斷,背後就诋毀譏諷。
世間原是有很多這樣龌龊的人。
我已經遠遠地見到蓮安。
她被一堆人簇擁着,有記者打着燈在對她拍照。
穿着西班牙佛郎明高風格的滾邊雪紡裙,純正的石榴紅。
戴一對碎鑽長形耳環。
她看起來黝黑而清瘦。
頭發如海藻濃密,臉上有胭脂。
她有着在旅途上不能見到的妖娆。
平時亦是邋遢松散,稍一化妝,便熠熠地亮起來。
身邊還有一個女子。
穿旗袍,平頭式的短發,臉部輪廓非常清晰。
手指上戴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
臉上白得幾乎沒有任何血色。
稍年長一些,在抽雪茄。
那女子隻說廣東話或者英語。
身邊有人在低聲說,Maya做了尹蓮安這麼多年的經紀人,從做唱片做電影剝削到做攝影,真是厲害。
據說都已經把她的照片推銷到歐洲去。
又有人說,你們知道為什麼Maya快50歲了還未結婚生子,她隻喜歡與女人睡覺……又有暧昧的笑聲低低傳送。
我獨自走回到觀景電梯裡。
是。
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
我已經看到她,覺得很足夠。
隻想回酒店再洗個熱水澡然後倒頭睡覺。
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個小酒吧喝點什麼。
上海的初夏悶熱不堪,空氣中的潮濕似乎是會滲透到骨頭裡。
電梯的速度很快。
有極其輕微的倏倏的風聲,想來是高速與空氣的摩擦。
雖已夜深,城市依然燈火閃耀,像海市蜃樓脆弱不可觸及。
遙遠天邊的星光暗淡。
這一刻近同人在高處不勝寒。
原來是這樣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