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俠卻笑道:“秦老何必急躁?凡事脫不開個‘理’字,不可妄動意氣。
”
那秦夢熊連忙笑笑止步,微微欠身道:“屬下被這小輩狂态所激,險些又魯莽誤事了。
”
易君俠搖頭道:“這也難怪,年表人都是血氣方剛,但憑一時好惡行事,不像咱們這般冷靜理智。
”
秦夢熊連聲了幾聲:“是廠垂手退了回去。
”
易君俠目光一轉,向康浩迅速打量一眼,滿臉含笑說道:“康少俠可願心平氣和,先聽易某幾句忠告?”
康浩隻覺這俠一劍堡主處處謙抑多禮,絕無絲毫架子,叫人發不出脾氣,遂也将木劍懸回腰間,欠身道:“在下恭聆教言。
”
易君俠爽朗一笑,道:“教言兩字,實不敢當,不過,彼此誼屬同道,易某又癡長幾歲,有幾句由衷之言,願與少俠參酌參酌。
”語聲微頓,含笑又道:“首先,易某要申明一點,咱們一劍堡無論上下兩代,同門戚友,都與黑谷四兇毫無恩怨,其次,對少俠見危施援,無分敵友善惡的胸襟,易某非有夠體諒,而且也很欽佩,本來嘛,側隐之心,人皆有之。
少俠年紀輕輕,具此人溺已溺的俠義肝膽,不單令人欽佩,更令人敬服。
”
康浩反而有些讪讪的,拱手說道:“多謝老前輩贊譽,在下識淺見陋,汗顔得很。
”
易君俠笑容忽斂,換了一臉凜然之色,接口道:“不!這不關識見深淺,而是少俠涉世未久,未曾體驗到武林中兇煞巨果的殘暴和毒惡,當年黑谷四兇,縱橫江湖,殺人不眨眼,不知已害了多少無辜,不知拆散了多少美滿家庭,其罪行惡迹,有目共睹,擢發難數,少俠想必亦曾耳聞,似此大好巨孽,早巳惹得天怒人怒,罪無可道。
咱們俠義中人往往不惜跋涉千裡,曆盡艱辛,尚且欲尋他為天下除害,倘若為了一念不忍,任其脫逃,豈不等于縱虎歸山,再讓他去作惡傷人嗎?少俠請仔細想想那些被他屠戳殘殺的無辜同道,難道他們就不值得同情麼?如果因姑息他一人,害了千萬人,少俠請權衡輕重,是可為?是不可為?”
一番話,問得康浩默然不語,啞口無言。
易君俠神情微弛,淡淡一笑,又說道:“少俠是聰明人,這點淺顯道理,相信不待我等贅煩,亦必所抉擇,當然,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少俠既已救他脫出大難,心意也算盡到了,何不将他交給易某人帶走,由武林同道和那些無辜被害者的遺族,對他秉公論斷……”
康浩突然搖頭道:“不!不行!”
易君俠凝目問道:“為什麼?”
康浩長籲一聲,俯首道:“如果我能這做,先前就不必冒險去救他了。
”
易君俠道:“冒險救他是‘情’,将他交付武林公判是‘理’,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康浩默然良久,忽又擡起頭來,凝容道:“可是,在下也想請教易老前輩,俗語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又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假如一個人從前曾經做過錯事,後來已經悔悟,并且避世隐居數十年,以俠義正道的立場,是不是應該給他一個遷善贖罪的機會?”
易君俠微笑颔首道:“不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但那要看是對什麼人?更要看他是否真正悔過向善?像黑谷四兇這種窮兇極惡之輩,少俠怎知他确能悔改?”
康浩毅然道:“至少他隐居荒山數十年,其間未再作過惡害人,這已經是事實,而且他現在受重傷,命在旦夕,今後了不可能再做那種喪天害理的事,在下覺得與其乘人之危趕盡殺絕,不如網開一面,給他一次機會,何況,當年四兇中,‘毒’,‘蛇’,‘獸’三兇比他更兇殘,他隻不過擅制幾樣火器,未必便造了多少殺孽。
”
易君俠哈哈一笑,道:“說了半天,敢情少位是立意要為他開脫?”
康浩肅然說道:“并非在下膽敢違抗公理,徇情掩飾為他脫罪,其中還另有緣故。
”
易君俠詫道:“那又是什麼緣故?”
康浩道:“在下無意間,發現他隐居林中,跟-個殘廢老妻苦苦厮守,為了那老婦行動不便,他委屈求全,含辛茹苦,毫無怨言,其後林中失火,更因不忍舍棄老妻,才落得陷身火窖,受了重傷,在下本與他風馬牛不相幹,同時也知道他名列四兇,是個赫赫有名的大魔頭,但在下去目睹他這種舍身全愛的至情之舉,縱是毫我幹系,也不忍不加以援手。
”
易君俠靜靜聽完,神情一片凝重,似乎亦因這些感人叙述而猶豫起來。
沉吟半晌,忽然問道:“少俠确知那殘廢老婦,真是他的妻室嗎?”
康浩道:“應該不假,那老婦姓田名雅芳,也由在下援救脫險,現在安頓在那邊山下石洞中,老前輩如果不信,可以當面詢問。
”
易君俠緩緩點了點頭,口裡反複低念着“田雅芳”三個字,突然回顧身後另一名錦袍老人,道:“金老,你聽過‘田雅芳’這個名字麼?”
那“八臂天王”金松一直沒有開過口,此時欠身答道:“屬下僅知當年三目天魔繼堯曾有一女,名叫田娥,妖娆善媚,四兇皆争寵不讓,其後,黑谷散亡,田娥亦不知所終,或許就是這個田雅芳也難說。
”
屠龍手秦夢熊接口道:“但據聞那田娥容貌甚美,并非殘廢,而且江湖傳言,四兇星散逃匿之前,那田娥早就死了。
”
易君俠微笑道:“白雲蒼狗,滄海桑田,數十年前的美女,現在自然已了老妪,至于殘廢不殘廢,那就更無從預料了,既然康少俠述及他們夫妻如此恩愛情深,理當前去見見。
”
康浩正色道:“相見固無不可,但老前輩卻須俯允,不能傷害他們夫婦。
”
易君俠笑道:“那是自然,我已經申言在先,彼此僅以仇,并無私怨,隻要能得确切保證他們不再為禍武林,咱們又何必非傷他不可。
”
康浩才放了心,俯身托起郭金堂,領路向山腳石洞走去。
這時,天色早已大亮,林口火勢猶未熄滅,天光火色,照得附近山石,一片血紅。
抵達洞口,康浩移去巨石,帶着郭金堂先進入洞中。
秦夢熊趁機搶前一步,低聲道:“堡主”
易君俠一擺手,攔住他的話頭,道:“洞中想必狹窄,你們就在附近随意休息,不必進來了。
”不待秦夢熊再開口,舉步走了進去。
秦、金二人互望一眼,隻得遵命留在洞外。
易君俠走進石洞,一眼瞥見洞中還有一個火道人,不期怔了怔,訝問道:“這位道長是誰?也是少俠從火窟中救出來的麼?”
康浩搖頭笑道:“不!他跟在下另有私事尚待了結。
”說着,足尖輕挑,将火道人向洞底“踢”了兩個翻滾,騰出空地,以便待客。
易君俠眉微皺,卻沒有再問什麼。
康浩順手過一塊石頭,擱在洞口旁邊光亮處,歉意地笑笑,道:“山窩簡陋,無椅可用,老前輩将就坐坐吧!”
易君俠倒頗随和,輕撩儒衫,在石塊上坐了下來,指着地上老婦問道:“她就是田雅芳?”
康浩道:“是的,老前輩若有話詢問,可請請略待片刻?在下想先讓他們夫妻見見面,因為郭金堂傷勢甚重,恐怕不能支持太久……”
易君俠爽然道:“少俠盡管請便,易某能得目睹他們夫妻绻深情,于願己足,其實并沒有什麼可詢問的。
”
康浩告了簡要,首先替殘廢老婦解開穴道。
老婦并未受傷,穴道一解,立即睜眼張顧,滿臉驚惶之色,尖叫道:“這是什麼地方呢?你們又是誰?”
康浩含笑道:“前輩切莫驚疑,此地距離起火樹林不遠,咱們也不是壞人,現在前輩伉麗平安脫險了。
”
老婦茫然道:“你說什麼?難道咱們居住的林子當真失火了嗎?”
康浩微怔道:“莫非前輩至今還不知道樹林失火的事?”
老婦道:“我怎麼知道?當時我正在地底,又不能出去查看,隻聞到一陣陣焦臭味,房頂熱烘烘的,叫天不應,那殺千刀的不知死到什麼地方去了,後來後來……”
康浩道:“後來被人點閉了穴道,背出地底秘室,對嗎?”
老婦應聲道:“不錯,我記起來了,是火道人奔進來救了我,但他沒讓我多問,就點了我的昏穴。
”
康浩點頭道:“這樣就對了,前輩伉倆所居林子,業已被大火燒光。
不過,所幸已脫險,尚未葬身火窟。
”
老婦突然焦急地問道:“怎麼?林子全都燒光啦?”
康浩道:“是的現在恐怕已燒成一片焦土了。
”
老婦神情一震,竟掩面痛哭起來,連連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康浩忙道:“前輩何須悲愉?在下已經說過,賢伉倆都幸而脫險,郭老前輩也沒有葬身火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