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我全明白了。
這是一個充滿金色霧氣的玻璃房間。
玻璃天花闆上吊挂着一些瓶瓶罐罐。
屋裡拉着一根根電線。
玻璃管裡閃着藍火花。
屋裡還有一個人,身子扁平而單薄。
他整個人就像用紙片剪成的,無論他朝哪邊轉動,都隻能看到他薄薄的側影:鼻子像閃亮的刀刃,嘴唇像張開的剪刀。
I-330對他說了些什麼,我沒聽見。
因為我一邊看她說話,一邊感覺自己在笑,笑得很忘情,很得意。
忽然剪刀形的嘴唇像刀刃似的閃了一下,隻聽那位醫生說:
“原來是這樣。
我明白。
這種病最危險。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病比這更危險的了……”說到這裡他大笑起來,用薄紙片似的手在紙上很快地寫了幾個字,然後把這張紙遞給了I-330,接着又寫了一張交給我。
這是兩份診斷書,證明我們有病,不能上班工作。
我這是向大一統國偷了我的那份工作量,我是個竊賊,我該被送上造福主的機器。
但是這似乎離我很遙遠,與我無關,就好像是寫在書本裡的……我連一秒鐘都沒有遲疑就接過了紙條。
我全身心——我的眼睛、嘴唇、雙手——都知道,我需要這樣。
在拐角處半空着的車庫裡,我們坐進了一輛飛車。
I-330又像上次那樣,坐到方向盤旁邊,把啟動杆推到“前進”的位置上,我們騰空而起,向前飛去。
金色的霧、太陽,都跟在我們的後面。
我突然覺得那位醫生薄如刀鋒的側影是那麼可愛,那麼親切。
從前一切都繞着太陽轉,現在我知道,一切都緩慢地、幸福地眯起眼睛繞着我轉……
在古屋門口,我們又見到了那個老太太,又看見了她那張可愛的、長合在一起的、布滿放射狀皺紋的嘴巴。
大概,這些日子裡這張嘴巴一直這麼緊閉着,隻是此刻才張開,才露出笑容。
她說:
“唉,你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家夥!不跟大家一樣去上班……算了吧,不說了!要是有事,我跑進來告訴你們……”
那扇沉甸甸、吱呀作響、不透明的門關上了,與此同時我的心房打開了,越開越大,直至完全敞開。
她的嘴唇——我的嘴唇,我吮吸着,不停地吮吸着。
我掙脫開來,默默地望着她那雙對我睜得大大的眼睛,于是又……
房間裡半明半暗。
藍色,杏黃色,墨綠色的鞣革,銅佛像的金色微笑,鏡子的閃光。
我幾日前的一場舊夢,現在變得如此明了:一切都浸透了金燦燦的粉紅色漿液,馬上就要噴濺出來了……
成熟了。
就像鐵塊和磁石必然順從精确的不可抗拒的法則一樣,我在甜蜜的陶醉中牢牢地吸附在她的身上。
這裡沒有票券,無須計算次數,也不存在大一統國和我自己。
這裡隻有兩排咬得緊緊的、溫情而又尖利的牙齒,還有一雙對着我睜得大大的、閃爍着金光的眼睛——我通過這雙眼睛緩緩地進入内裡,越來越深。
此外就是一片靜寂了……隻是從一個角落裡,仿佛從數千裡之外的地方,傳來洗臉池滴水的聲音。
而我就是整個宇宙。
兩次滴水聲之間橫隔着幾個世紀,幾個時代……
我披上統一服,向I-330俯下身子,最後一次仔細地端詳着她。
“這我早就料到了,我對你早就有所了解……”I-330說,聲音低得很。
她迅速地翻身下床,穿上了統一服,同時也挂上了慣常的、蜂針一般的尖刻笑容。
“好啦,堕落的天使。
您現在可完了。
您說不是?您不怕?那好吧,再見!您一個人回去。
好嗎?”
她拉開了鑲着鏡子的衣櫃門,側過臉看着我,等我走開。
我乖乖地走了出去。
但是,剛一跨出門檻,我突然感到需要她把肩緊緊地偎倚在我身上,隻消用肩膀貼一下,無須更多。
我轉身朝她(可能)正在對着鏡子扣紐扣的那個房間跑過去。
我跑進去一看,便站住了。
衣櫃門上的老式鑰匙環還在擺動(這我看得很清楚),可是I-330不見了。
她不可能離開這裡,房間隻有一扇可出入的門,可她就是不見了。
我四處都找過了,我甚至打開了櫃子,把那裡面花裡胡哨的古代衣裙都翻了一遍,也不見個人影兒……
我的外星讀者們,把這種完全不可思議的怪事講給你們聽,我真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事實既然如此,我也無可奈何。
難道今天一天從早到晚不是充滿了怪事嗎,難道不是都很像夢魇這種古代的疾病一樣嗎?既然是這樣,那麼多一樁怪事或少一樁怪事,又有何妨?況且我相信:我遲早會把任何荒誕現象都用三段論推理法搞個水落石出的。
想到這裡,我感到欣慰,而且我希望這也會使你們感到欣慰。
……我的頭腦塞得太滿了!你們哪裡知道,我頭腦裡的事塞得太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