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把它抓住了(他的手攥成拳頭,如果他的手裡是一塊石頭,那石頭會濺出汁來),隻差把獵物開膛破肚取出内髒,再剁成小塊,就可以分而食之了——就在這個時候,您——您……”
鑄鐵般粗重的說話聲突然中斷了。
我全身通紅,就像大錘下面鐵砧上的一塊鐵錠。
大錘默默無聲地懸在半空,讓你等着——這種滋味更……更可怕……
突然:
“您多大年齡?”
“三十二歲。
”
“整整高出了一倍——您的天真程度相當于十六歲!我問您,難道您真的一次也沒有想過,他們——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我确信我們可以從您這兒了解到——他們之所以需要您,隻因為您是‘一體号’的建造師,隻想通過您……”
“别說啦!别說啦……”我喊道。
這就像你用手擋住自己的身體,對着飛來的子彈喊叫。
你雖然還聽得見自己那句可笑的“别說啦”,可是子彈已經把你射穿,你已經疼得在地上抽搐了。
對,對,我是“一體号”的建造師……對,對……我眼前一下子浮現出Ю那張氣急敗壞、鼓動着磚紅色腮幫的臉——就在她們兩人一起來到我房間的那個早晨……
我記得很清楚:我哈哈大笑,并且擡起了眼睛。
我面前坐着一個秃頂的人——一個有着蘇格拉底式秃頂的人,秃頂上滲出細細的汗珠。
一切就這麼簡單。
一切就這麼偉大而又平庸,簡單得令人捧腹。
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笑聲一股一股地冒出來。
我用手掌堵住了嘴,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台階、風、燈光和人臉——看上去像一塊塊濕淋淋的、跳動着的碎片。
我一邊跑,一邊在想:“不行!得見她一面!一定再見她一面!”
這下面又是一頁空白。
我隻記得一雙雙腳。
沒有人,隻有腳:數百雙腳,步子亂糟糟的腳,不知從上邊什麼地方落在路面上,仿佛滂沱大雨從天而降。
還記得,有人在快活地、調皮地唱着歌,有人在喊着:“喂!喂!到我們這邊兒來!”——大概是在喊我。
随後我來到了空蕩蕩的廣場,這兒的風力大得仿佛豎立着一堵密密實實的牆。
廣場中央兀立着一個灰暗的、沉重的、令人畏懼的龐然大物——那是造福主的機器。
看見這台機器,我腦海裡就像突如其來的回聲似的映現出這樣一幕情景:雪白耀眼的枕頭,枕頭上向後仰着的腦袋,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兩排尖利的、甜蜜的牙齒……不知怎麼的,這一切竟然都和那台機器荒謬可怕地聯系在一起。
其實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我還是不願意正視它,不願意把它說出來。
我不願意,不提也罷。
我閉上了眼睛,坐在台階上——台階通向高處的機器。
天大概下着雨——我的臉濕淋淋的。
聽得見遠處什麼地方隐隐約約地傳來陣陣喊聲。
但是沒有人,沒有一個人聽見我在呼喊:救救我,讓我擺脫這一切,救救我吧!
我要是像古代人那樣有個母親該多好。
一個屬于我自己的母親——真真正正的母親。
讓我在她的眼裡不再是“一體号”的建造師,不是号民Д-503,不是大一統國的一個分子,而隻是普通的、人身上的一塊骨肉——母親的親骨肉,被蹂躏、被壓垮、被抛棄的一塊骨肉……無論是我把别人釘上十字架,還是别人把我釘上十字架,我都無所謂(也許兩者都一樣),我隻求讓她聽見别人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讓她那張幹癟的、布滿皺紋的、衰老的嘴唇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