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點兒缺乏回家鄉的勇氣了。
二十九歲的這一個女人,雖然遲遲地還沒做妻子,卻有過十幾次性的經曆了。
某種情況之下是自己根本不情願的;某種情況之下是半推半就的。
前種情況之下是為了生意得以繼續;後種情況是由于心靈的深度寂寞……
現在,她決定做妻子了。
她不在乎他殘疾,深信他也不會在乎她比他大五歲。
她此刻柔情似水。
踏下天橋,站在那小屋門外時,卻見裡邊坐的已不是那青年,而是别的一個青年。
人家告訴她,他“已經不在了”。
他在大學三年級時不幸患了骨癌,截去了雙腿。
他來到北京,就是希望減輕家裡的經濟負擔,靠自己的能力醫治自己的病,可癌症還是擴散了……
人家給了她一盞羊皮燈罩,說是他留給她的,說他“走”前,撐持着為她也刻下了那首什麼似花非花的詞……
二十九歲的這一個外省的鄉下女人,頓時淚如泉湧……
不久,她将她的包子鋪移交給兩名打工妹經營,隻身回到鄉下去了;很快她就結婚了,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二茬光棍。
在她的家鄉那一農村,二十九歲快三十歲的女人,談婚論嫁的資本是大打折扣的。
一年後她生了一個男孩兒,遂又漸漸變成了農婦。
刻了什麼似花非花詞的羊皮燈罩,從她結婚那一天起,一直挂着,卻一直未亮過。
那村裡的人都舍不得錢交電費,電業所把電線繞過村引開去了……
那羊皮燈罩已落滿灰塵。
又變成了農婦的這一個女人,與村裡所有農婦不同的是,每每低吟一首什麼似花非花的詞。
隻吟那一首,也隻知道世上有那麼一首詞。
吟時,又多半是在奶着孩子。
每吟首尾,即“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和“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二句,必淚潸潸下,滴在自己乳上,滴在孩子小臉上……
小垃圾女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元月下旬的一個日子,刮着五六級風。
家居對面,元大都遺址上的高樹矮樹,皆低俯着它們光秃秃的樹冠,表示對冬季之厲色的臣服。
偏偏10點左右,商場來電話,通知安裝抽油煙機的師傅往我家出發了……
前一天我就将舊的抽油煙機卸下來丢棄在樓口外了。
它已為我家廚房服役十餘年,油污得不成樣子。
我早就對它膩歪透了。
一除去它,上下左右的油污徹底暴露,我得趕在安裝師傅到來之前刮擦幹淨。
洗滌靈去污粉之類難起作用,我想到了用濕抹布滾粘了沙子去污的辦法。
我在外邊尋找到些沙子用小盆往回端時,見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站在鐵栅欄旁。
我丢棄的那台髒兮兮的抽油煙機,已被她弄到那兒。
并且,一半已從栅欄底下弄到栅欄外;另一半,被突出的部分卡住。
女孩兒正使勁跺踏着。
她穿得很單薄,衣服褲子舊而且小。
腳上是一雙夏天穿的扣襻布鞋,破襪子露腳面。
兩條齊肩小辮,用不同顔色的頭繩紮着。
她一看見我,立刻停止跺踏,雙手攥一根栅欄,雙腳蹬在栅欄的橫條上,悠蕩着身子,仿佛在那兒玩的樣子。
那兒少了一根鐵栅,傳達室的朱師傅用粗鐵絲攔了幾道。
對于那女孩兒來說,鑽進鑽出仍是很容易的。
分明,隻要我使她感到害怕,她便會一下子鑽出去逃之夭夭。
而我為了不使她感到害怕,主動說:“孩子,你是沒法弄走它的呀!”——倘她由于害怕我倉皇鑽出時刮破了衣服,甚或刮傷了哪兒,我内心裡肯定會覺得不安的。
她卻說:“是一個叔叔給我的。
”——又開始用她的一隻小腳跺踏。
果而有什麼“叔叔”給她的話,那麼隻能是我。
我當然沒有。
我說:“是嗎?”
她說:“真的。
”
我說:“你可小心……”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已彎下腰去,一手捂着腳腕了。
破裂了的塑料是很鋒利的。
我說:“唉,紮着了吧?你倒是要這麼髒兮兮的東西幹什麼呢?”
她說:“賣錢。
”其聲細小。
說罷擡頭望我,淚汪汪的。
顯然疼的。
接着低頭看自己捂過腳腕的小手,手掌心上染血了。
我端着半盆沙子,一時因我的明知故問和她小手上的血而呆在那兒。
她又說:“我是窮人的女兒。
”——其聲更細小了。
她的話使我那麼始料不及,我張張嘴,竟不知再說什麼好。
而商場派來的師傅到了,我隻有引領他們回家。
他們安裝時,我翻出一片創可貼,去給那女孩兒,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