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叙述正在朝向其終結飛奔——一切都在促成這個叙述的終結。
一切都在湧向和沖向這個終結,世界處在末日來臨的終結氣氛之中——至少對我們德國人而言是這樣,我們的,由于這個結果而遭到颠覆的,被論證為荒謬的,被認為是不幸的錯誤的,被證明是歧路迷途的千年曆史,正在走向虛無,走向絕望,走向史無前例的破産,走上由熊熊烈焰飛舞環繞的地獄之旅。
有句德國名言說:隻要目的正确,走什麼路都不會錯,所走的每一段路程也都不會錯。
如果這句名言所說屬實,那麼也就應該承認,這條通往如此災禍——我是在最嚴格和最宗教的意義上來使用這個字眼——的道路的每一處,它的每一個點和每一個轉彎,都是不可救藥的,盡管同意這個邏輯可能會令我的那份愛感到苦澀難耐。
這種不可救藥是不可避免的,承認這一點并不等于否認我的那份愛。
我,一個樸實的德國老頭和學者,熱愛過許許多多德國的東西,是的,曾幾何時,我把自己這渺小的,但卻具有陶醉和奉獻能力的生命全部奉獻給了這份熱愛,這份熱愛常常是驚恐的,這份熱愛始終是膽怯的,然而,這份熱愛卻永遠是忠誠的,永遠是面向非常德意志的人性和藝術家氣質的,即便這種非常德意志的人性和藝術家氣質沾染神秘的罪孽,即便它們不得不恐怖地謝幕,即便如此,我的這份愛也絲毫不會受到影響,這份愛或許,天知道,僅僅就是一種仁慈的餘輝吧。
這場厄運,隻要是個人,就不可能不去想到它的實現,不可能不去滿懷對它的期待,我終日貓在我弗萊辛的隐廬裡,閉門不出,避免看到外面的慘狀,我們的慕尼黑遭到極度損壞,一座座塑像被砍倒在地,一個個房屋立面從空蕩蕩的眼窩裡向外眺望,擋住那在它們身後裂開的虛空,但它們又通過不斷地加入到已經蓋住鋪石路面的廢墟的行列而給人以似乎很願意将其暴露的印象。
我的心髒悲天憫人地随着我的兒子們的愚蠢的情緒一起抽緊。
他們曾經相信過,和這個民族的大衆一樣,曾經相信過,歡呼過,犧牲過和戰鬥過,而現在早就已經和數百萬他們的同類一樣,開始兩眼發呆地品嘗起清醒的滋味,而這種清醒是注定要變為最後的不知所措和全面徹底的絕望的。
我,過去沒有能夠相信他們的信仰,分享他們的幸福,現在,他們的精神困境也不會使我和他們走得更近。
他們依然還會把他們的這種精神困境歸咎于我——好像如果我當初和他們一起去做他們的那個放蕩邪惡的美夢的話,事情就會朝着不同的方向發展似的。
願上帝救助他們。
我現在單獨和我的老海倫一起過,她照顧我的生活起居,為我的身體勞心費神,我有時也會從這部書稿裡挑出一些她的樸實能夠對付的段落章節來念給她聽,而在覆滅的當口結束這部書稿則是我的全部心思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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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部名為《形象啟示錄》的終結的預言,尖刻而宏大地于1926年2月在美因河畔的法蘭克福響起,這時間約莫是在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後的一年,而對于這些可怕的事情我先前也已經不得不專門作過報道,另外呢,這部作品的産生部分地也和這些事情遺留給他的沮喪有關,所以,阿德裡安并沒有勉強自己一改他平素慣有的矜持去參加這一高度轟動,盡管同時也是伴随了許多惡毒叫喊和愚蠢狂笑的盛事。
這部作品是他酸澀而傲慢的人生當中的兩個主要标志之一,但他自己卻從未去聽過它——當然,根據他一貫對“聽”所發表的高見,這又不太算得上是什麼值得抱怨的事情。
我這邊反正是想辦法抽空去了的,除我之外,我們的熟人圈子裡就隻有親愛的讓内特·碩伊爾不顧手頭拮據坐車去法蘭克福觀看了演出,而且看完之後就趕緊跑去普菲弗爾林,用她那極具個性的,混雜着法語和巴伐利亞話的方言,向她的這位朋友講述現場的情況。
他那時特别歡迎這個優雅的女農民來拜訪他:此刻對他而言,她的在場令他感到寬慰,她身上有着一股能夠發揮保護作用的力量,而我也确實親眼看見過他,默默地,像是很安全地,和她手拉手地一起坐在那間修道院院長工作室的一個角落裡。
這種手拉手并不符合他的一貫作風,這是一種改變,面對這種改變,我是激動的,甚至是喜悅的,但同時也不是一點沒有擔憂的。
在那段時間裡,他也比以前更喜歡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這個和他有着同樣的眼睛的家夥,來看望他。
此人雖然仍跟從前一樣惜己如金;不過,隻要他,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紳士,一來,他就很樂意陪他到地頭田間走遠路,這是阿德裡安所特别喜歡的,尤其是在他無法進行創作的時候,而且,在散步途中,呂迪格爾還會通過給他講些苦澀怪誕的滑稽笑話來增添情趣。
一貧如洗的他那時正在為他的一口缺乏照顧且一天不如一天地走向衰敗的牙齒大傷腦筋,所以開口閉口說的全是牙醫如何不誠實,起初裝出一副看在朋友分上優惠為他治療的假象,事後卻突然漫天要價,如何分期付款,預約好的時間如何被一一耽誤,耽誤之後他又如何被迫要另外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