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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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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康拉德有一處避難所,那裡連朋友也無法進入:音樂;仿佛那是一個隐秘得無人可及的藏身地。亨利克的耳朵毫無樂感,分辨不清吉蔔賽音樂和維也納圓舞曲。

    在軍校裡,教員和學員們并不談論音樂,而隻是抱着忍耐和寬容的态度,似乎音樂不過是青春期心血來潮的一種怪癖。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軟肋。有的人不惜一切代價地養一條狗,有的人則酷愛騎馬。這類癖好總比打牌要好,大夥兒這樣認為;總不會比女人更危險,大夥兒這樣認為。

    但是将軍有時感到懷疑,在他看來,音樂并非一種毫無危險的癖好。在軍校裡,人們自然不能忍受反叛的意志,不能忍受音樂的暴動,即使對跟訓練有關的軍樂的認知,也隻限于寬泛、膚淺的意義層面。他們關于音樂的知識僅是:要吹銅号,鼓樂隊長走在隊列前面,不時高高舉起銀色的指揮棒。樂隊後面有一匹小馬駒拉着軍鼓。這種音樂铿锵震耳,有闆有眼,演奏者排着整齊的隊列,邁着規範的步伐,吸引市民們上街圍觀,各種大遊行都少不了它。人們聽到樂聲,步伐就會堅定有力,這就是他們知道的一切。音樂有時輕快滑稽,有時豪邁奔放,有時莊重嚴肅。否則沒有人會搭理它。

    但是康拉德隻要一聽到音樂就會臉色煞白。不管什麼音樂,哪怕是最普通的音樂,都會像短兵相接或身體攻擊一樣地觸動他。他會面無血色,嘴唇顫抖,似乎音樂對他說了什麼别人不可能理解的話。旋律在他身上所喚醒的,很可能并不是理智。紀律;他們生活在紀律中,成長在紀律中,他們的目标是要在世界上獲得身份地位,他們自覺自願地服從紀律,就像信徒服從懲罰與救贖。在這樣的時刻,人們會感到心情放松,仿佛緊張、刻闆的心态在體内獲得了宣洩,就像在閱兵式上,在漫長而疲憊的檢閱之後突然聽到“休息!”的命令。但是他一聽到音樂,嘴唇就開始發抖,好像想要說什麼。這種時候,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眼含微笑,遙望虛空,對周圍的景物視而不見,看不見上司和同伴,甚至看不見漂亮的女郎和劇院裡的觀衆。他用整個身體聆聽音樂,那種渴望,就像一名囚犯在監獄中仔細捕捉遠處的、可能為他捎來逃亡訊息的腳步和響動。這種時候,他聽不見别人跟他講話。音樂摧毀了他周遭的世界,刹那之間,人為制定的法規改變了,就這樣,康拉德也在刹那之間不再是軍人。在一個夏日的晚上,當康拉德在莊園裡跟将軍的母親演奏四手聯彈曲目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晚飯之後,他們坐在大廳裡,近衛官和兒子出于禮貌聆聽音樂。他們坐在大廳裡的一個角落,帶着彬彬有禮的悠閑和耐心,好像當時有人對他們說:生活就是義務,必須忍受音樂。你們不應該違背女士的意願。母親激情地演奏,他們在彈肖邦的《波羅乃茲幻想曲》。房間裡的一切似乎都在發生變化。父子倆坐在大廳的角落,坐在扶手椅裡,在彬彬有禮和耐心等待中也感覺到了,此時此刻,在那兩個人的體内,在母親和康拉德的體内正發生着什麼。仿佛音樂在暴動,将屋裡的家具高高舉起;仿佛窗戶後有一股力量在掀動厚重的綢緞垂簾;仿佛埋葬在人們心底的一切,不管是潰爛的還是腐臭的,都開始重生;仿佛在所有人的心底都潛伏着一種緻命的韻律,它在生命的某一瞬間以災難性的力量開始轟然奏響。兩位禮貌的聽衆意識到,音樂非常危險。但是坐在鋼琴前的那兩個人,母親和康拉德,根本不在乎有任何危險。《波羅乃茲幻想曲》隻不過是個借口,實際是為了在世界上釋放能量,這種能量能夠改變和炸毀人類等級地位所精心掩藏的一切。他們身體僵硬地坐在鋼琴前,上身筆直,緊繃,并稍微後仰,仿佛音樂讓看不見的、傳說中的神駿舞動一對火焰的翅膀,在世界上空的暴風雨中,在洪流之中,隻有他倆用僵硬的身體和有力的雙手拽着狂野不羁的缰繩。之後,随着一個短暫有力的铿锵樂音,音樂戛然而止。夕陽将一束光投在翼樓的窗上,金色的浮塵在光柱中炫舞,仿佛疾馳到遠方的音樂神駿在身後留下一條揚塵的天路,通向虛無與毀滅。

    “肖邦,”法國女人說,她的呼吸變得困難,“他的父親是法國人。”

    “他的母親是波蘭人。”康拉德說,并側身将頭探出窗外,“是我媽媽的親戚。”他漫不經心地說,好像為有這種關系而感到恥辱。

    所有人都在注意他,因為從他的嗓音裡,聽到了有如流亡者談及思鄉和故鄉時在語調中流露出的那種悲楚。近衛官的身體稍稍前傾,聚精會神地盯着兒子的朋友,像是頭一次見到他。夜裡,當他跟兒子單獨待在吸煙室時,他跟兒子說:

    “康拉德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軍人。”

    “為什麼?”男孩吃驚地問。

    但他明白,父親說得沒錯。近衛官聳了聳肩膀。他抽着雪茄,伸長兩腿坐在壁爐前,盯着雪茄的煙霧。他用過來人才有的那種平靜而優越的語調說:

    “因為他是一個另類。”

    當将軍理解了這句話時,父親已經不在了,已經去世了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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