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時,克麗絲蒂娜也跟我道晚安。
我一個人留在這間屋裡。
她将那本介紹熱帶的英文書忘在了扶手椅上。
我沒心思睡覺,拿起書來翻了一下。
我翻看書裡的插圖,拼讀那些介紹經濟、衛生狀況的數據表格。
我萬沒料到克麗絲蒂娜會讀這類書籍。
書裡寫的一切都與她無關,我想,她不可能對半島上的樹膠産量的數學曲線和當地土著人的健康狀況感興趣。
這不符合克麗絲蒂娜的閱讀口味,我想。
可是那本書還是說明了什麼,不僅僅是用英文寫的,不僅僅介紹半島的生活條件。
午夜之後,當兩個人—我父親去世後在我生活中跟我最親密的那兩個人—離開我後,我獨自待在房間裡,手裡捧着那本書,直到恍然大悟:這本書也可以是一個信号。
另外,我還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就在那天,有什麼事情已在我身上發生,命運終于說話了。
這種時候需要格外小心,我想。
因為在這種日子裡,命運獨特的符号語言在四處響起,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們,暗示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是符号和圖表,隻需我們予以理解。
不管什麼事情,終歸有一天會時機成熟,公開答案,我想。
我突然明白,這本書也是符号與答案。
這本書告訴我:克麗絲蒂娜渴望離開這裡。
她心裡想的是陌生世界,換句話說,她向往别的地方,而不是這個世界。
也許她想逃離這裡,逃避什麼或逃避某人—這個‘某人’可能是我,但也可能是你。
毫無疑問,我想,克麗絲蒂娜感覺到了什麼并且知道什麼,她想離開這裡,所以才讀那些介紹熱帶的專業書,就在那一刻,我感覺到了許多,也自以為理解了許多。
我理解了,并且感覺到,在那一天裡發生了什麼:我的生活被一分為二,就像一塊土地在地震中裂成了兩半—我的少年時代、你和所有意味着昔日生活的一切留在了一邊,而昏暗朦胧、望不到邊際的另一邊,則是我要用自己的整個餘生流浪的彼岸。
我生命的這兩個階段永遠不會再相互觸碰。
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答不出來。
整整一天我都努力保持鎮靜,小心克制,并且我确實做到了;當克麗絲蒂娜臉色蒼白、用那種奇特的詢問式眼神看我時,她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情。
她不可能從我臉上讀出狩獵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會不會是我的臆想?會不會那一切都隻是幻覺?如果我把它告訴誰,對方很可能會哈哈大笑。
我手裡沒有材料,沒有證據……然而,一個比任何證據都更确鑿有力的聲響,不容誤解、不容争辯、不容反駁、不容置疑地在我的心裡大聲喊叫:我沒有搞錯,我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我的朋友在那個黎明想殺死我。
這是一個多麼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指控啊,對不對?我能否将這個比現實還要恐怖的秘密告訴誰呢?我不可能告訴任何人。
但是現在,我能夠平心靜氣地講出來了,就像一個人講述生活中的簡單現實,以後我們将怎樣相處?我能不能再直視你的眼睛?我們三個人,克麗絲蒂娜、你和我,能不能在一起逢場作戲,使友誼變成遊戲和看守—我能夠這樣活着嗎?我說過,我希望你瘋了。
也許是音樂讓你發瘋,我想。
你始終跟别人不一樣,你是另一類人,跟我們格格不入。
這個人不可能是逍遙的音樂家和肖邦的親屬。
但我同時知道,這個希望愚蠢而懦弱:我必須面對現實,我不能自欺欺人,你沒有瘋,沒有任何托詞和借口。
你有你恨我并想殺我的原因。
這個原因我猜不出來。
最自然、最簡單的解釋是:你對克麗絲蒂娜懷有一股突然爆發的激情、癡心和欲望,這是癫狂的一種—但是這種猜測又不大可能,因為在我們三個人的生活裡,我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迹象和征兆,我不能接受這種猜測。
我了解克麗絲蒂娜,了解你,也了解我自己—至少我在那一刻這樣以為。
我們三個人的生活,我們與克麗絲蒂娜的相識,我的婚姻,我們的友誼,這一切都是公開、清澈、透明的,我們之間關系的性質和情況是那麼明白無誤,哪怕我隻動了片刻的疑心,我都覺得是自己瘋了。
激情,如果真是癫狂的激情,那是不可能隐藏的,激情可以迫使着魔者有一天将槍口對準他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對世界隐瞞幾個月之久,即使我是一個又瞎又聾的局外人,也會察覺到蛛絲馬迹—我們隻差生活在一起,每個星期我們都在這裡共進三四頓晚餐,白天我跟你一起在城裡,在兵營裡,在崗哨上,我們彼此了如指掌。
我對克麗絲蒂娜的晝夜、身體和靈魂的了解,清楚得就跟對自己的一樣。
你和克麗絲蒂娜,這個猜測愚蠢透頂……當我正視了這一猜疑後,我多少感到如釋重負。
這裡肯定另有原因。
所發生的事情,肯定要比我能想象的更極端、更隐秘、更費解。
我需要跟你談一談。
我應不應該監視你,就像一出蹩腳喜劇中嫉妒的丈夫?我不是嫉妒的丈夫。
我并沒有神經兮兮地疑神疑鬼,當我想到克麗絲蒂娜時,心裡非常平靜。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