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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化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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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個人,遲早會經曆一次極大的恐懼。

     不是生老病死,不是瘟疫猖獗,不是盜匪來襲,而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一位美麗的女教師在教室裡講“常識”課。

    她說:“宇宙沒有邊際,地球微不足道,即便是它圍着轉的太陽,也隻是銀河系中很多恒星中小小的一顆。

    ” “銀河系裡,大約有多少顆恒星?”一個同學怯生生地問。

     “三千億顆。

    ”女教師平靜地回答,卻把“億”讀成重音。

     課堂裡“嗬”的一聲。

     “銀河系這麼大,宇宙裡還有别的星系嗎?”同學又問。

     “太多太多星系了。

    ”女教師說。

     “大概多少?”學生追問。

     “也以千億計,至少。

    ”女教師回答。

     這麼幾句問答,使同學們再也不好意思問地球的事。

     過了幾天,大家從一位男教師那兒得知,微不足道的地球,倒也已經出現了四十多億年,而人類的出現才三百多萬年,不到千分之一,相當于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最後一分鐘。

     “請記住”,男教師趕緊補充說:“這最後一分鐘,是在比喻三百萬年。

    如果要說人類開始創造文明,至多是近一萬年裡邊的事兒,太短促了,匆匆一瞬之間,任何比喻都使不上。

    ” ——這番師生問答,産生在孩子們正在形成世界觀、人生觀的時候,實在有一種震天動地的恐懼。

     但是,孩子畢竟是孩子,很容易轉移情緒。

    身邊的快樂、争吵、比賽,立即替代了三千億、四十億這些數字。

    在他們心中,大大的真相變成了故事,小小的遊戲變成了真實。

     隻有一個孩子沒有完全轉移,那就是我。

    我不斷地研習這些令人恐懼的話題,而且越來越明白,當年老師所說範圍還是太小、太淺。

    也許是老師怕傷害了幼小的心靈,他們沒有進一步說明,在宇宙間無數星系的不息運動中,沒有一種力量可以保證地球不消失,也沒有一種智慧可以判斷消失的時間是很遠,還是很近。

     即使地球暫時不消失,人類也可以輕易隕滅。

    非洲加蓬發現了二十億年前的疑似核反應堆,估計運轉了五十萬年;土耳其的一幅古代地圖,似乎隻能繪制于宇航之後。

    越來越多的遺迹讓人漸漸相信,在人類産生之前很久,已經出現過不少“史前超文明”,又都一批批隕滅了。

    那麼,怎麼證明,現在的人類能夠破例長存? 這一切,構成了我世界觀的基礎:一種徹底看破了周遭功利的宏偉悲觀。

     但是,這種悲觀中的“悲”也被看破了,因為悲喜本是人類的作态。

     二 當然,在看破一切之後也看破了自己:區區凡胎肉身,無法逃離脆弱生存,唯一能做的事情是打量同類,再打量自己。

     我的朋友周濤寫過這樣一個場面:兩隻螞蟻在大地上相遇了,由于矜持互相沒理。

    爬過很久都後悔了,畢竟是同類啊,怎麼沒有擁抱一下? 我們就是這樣的螞蟻。

     我們再渺小,也算擁有了生命。

    生命,有它的本性。

     本性之一是聚集,本性之二是延續。

    對于智能高于螞蟻的人類而言,就會因為聚集和延續,呼應前後左右,既自我安慰,又互相安慰。

     人類的自我安慰和互相安慰,主要辦法是尋找“意義”。

    生存的意義,生命的意義,聚集的意義,延續的意義……這在早期比較容易,隻要有聰明人站出來一說“意義”,大家就相信;一到現代就難了,既然大家從小已經知道了銀河系和地球的一點點真相,那就很難再從根本上信任各種“意義”。

    所以,現代智者特别苦惱,他們必須把知道了的一切當做不知道。

    用我的話來說,叫做“通過切斷思維來捕獲意義”。

    這種情景,就像哈維爾(V.Havel)所說的那樣,在汪洋大海中尋找一個“意義的島嶼”。

     “意義的島嶼”可以讓人忘了茫茫大海,忘了驚濤駭浪,産生精神上的安全感,從而居住下來。

    這,便是文化。

     居住在“意義的島嶼”上,極有可能産生紛争,甚至産生對意義的争奪,因此必須把意義層層細分,以便各守其事、各司其職、各耗其身。

    随之,文化也必須把自己的宏觀能力自動縮小,使之越來越專業化、偏執化、瑣碎化。

    結果,很多更狹隘的“意義”就冒出來了。

     每一種“意義”一旦成形,都會自我增量,以證明自己存在的理由。

    例如,個體的意義、群體的意義、家庭的意義、民族的意義、國家的意義、西方價值的意義、東方價值的意義,如此等等。

    這麼多“意義的島嶼”,都在宣稱自己的極端重要。

    但在私底下,真覺得有那麼重要嗎?又是那個哈維爾說的了,每一個島嶼都會自問是否連接着“海底山脈”。

    如果有連接,“意義”就讓人安心;如果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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