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多年之後,一個出生在今天廣東陽江的姓冼的女子,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幾乎是永久地安頓了海南。
公元五二七年,亦即特别關心中華版圖的地理學家郦道元去世的那一年,這位姓冼的女子嫁給了高涼太守馮寶,開始輔佐丈夫管起中華版圖南端很大一塊地面,海南島也包括在内。
丈夫馮寶因病去世,中原地區頻繁的戰火也造成南粵的大亂,這位已屆中年的女子隻得自己跨上了馬背。
為了安定,為了民生,為了民族間的和睦,她幾十年一直指揮若定,威柔并施。
終于,她成了南粵和海南島很大一部分地區最有聲望的統治者,“冼夫人”的稱呼在椰林海灘間響亮地翻卷。
直到隋文帝統一中國,冼夫人以近似于女酋長的身份率領屬下各州縣歸附,迎接中央政權派來的官員,消滅當地的反叛勢力,使嶺南與中原建立了空前的親和關系。
冼夫人是個高壽的女人。
如果說結婚是她從政的開始,那麼到她去世,她從政長達七十餘年。
從中原文化的坐标去看,那是一個劉勰寫《文心雕龍》、顔之推寫《顔氏家訓》的時代;而在他們的南方,一個女人正威震海天。
她不時回首中原,從盈盈秋波到蒙眬慈目,始終是那樣和善。
沒有什麼資料可以讓我們知道冼夫人年輕時的容貌和風采,但她的魅力是不容懷疑的。
直到一千多年後的今天,瓊州海峽兩岸還有幾百座冼夫人廟,每年都有紀念活動,自願參與者動辄數十萬,令人吃驚。
一種在依然荒昧背景下的女性化存在——這便是盛唐之前便已确立的海南島形象。
三
由唐至宋,中國的人文版圖漸漸南移,而海南島首先領受的卻是一些文化水準很高的被貶文官,他們為這個島留下了很多東西。
例如,李德裕是唐朝名相李吉甫的兒子,自己也做過宰相,在宦海風波中數度當政,最後被政敵貶到海南島崖州(即今瓊山縣)。
這麼一個高官的流放,勢必是拖家帶口的,因此李德裕的子孫就在海南島代代繁衍,據說,今天島上樂東縣大安鄉南仇村的李姓基本上都是他的後裔。
在島上住了一千多年,當然已經成了再地道不過的海南人,這些生息于椰林下的普通村民或許不知道,他們家族在海南的傳代系列是在一種強烈的異鄉感中開始的。
從李德裕留下的詩作看,他也注意到了海南島的桄榔、椰葉、紅槿花,但這一切反都引發起他對故鄉風物的思念,結果全成了刺心的由頭。
他沒有想到,這種生态環境遠比他時時關切的政治環境重要,當他的敵人和朋友全都煙消雲散之後,他的後代卻要在這種生态環境中永久性地生活下去。
他竟然沒有擦去淚花多看一眼,永遠的桄榔、椰葉、紅槿花。
海南島人民把他和其他貶谪海南的四位官員尊稱為“五公”進行紀念,認認真真造了廟,端端正正塑了像,一代又一代。
“五公”中其他四位都産生在宋代,都是為主張抗金而流放海南的,而且都是宰相、副宰相的級别。
一時間海南來了那麼些宰相,煞是有趣。
主張求和的當權者似乎想對這些慷慨激昂的政敵開個“小玩笑”:你們怎麼老是盯着北方疆土做文章,沒完沒了地念叨着抗金、抗金?那就抗去吧——一下被扔到了最南面。
這“五公”先後上島後,日子難過,心情不好,成天哀歎連連。
但是,隻要住長了,就會漸漸愛上這個地方。
宋朝的副宰相李光在這裡一住十幾年,大力支持當地的教育事業,希望建設一個儒學小天地,甚至幻想要在瓊州海峽架起一座長橋,把海南島與大陸連接起來。
“五公祠”二樓的大柱上有一副引人注目的楹聯,文曰:
唐宋君王非寡德,
瓊崖人士有奇緣。
意思是,這些人品學識都很高的人士被流放到海南島,從我們的眼光來看,可以不說唐宋君王缺德,而是我們海南島的一種莫大緣分,要不然我們怎麼結交得了這樣的大人物呢!這番語句,出于海南人之手,真是憨厚之至,我仰頭一讀就十分感動。
在被貶海南島的大人物中,比“五公”更有名的還是那位蘇東坡。
蘇東坡流放到海南島時已六十多歲,原先他總以為貶谪到遠離京城、遠離故鄉的廣東惠州也就完了,辛辛苦苦在那裡造了一棟房,把兒孫一一接過來聚居;誰知剛喘一口氣,又一聲令下要他渡海。
蘇東坡想,已經這麼老了,到了海南先做一口棺材,再找一塊墓地,安安靜靜等死,葬身海外算了。
他一到海南,衣食住行都遇到嚴重困難。
他自己耕種,自己釀酒,想寫字還自己制墨,憂傷常常爬上心頭。
然而,他畢竟是他,很快在艱難困苦中擡起了專門發現生趣、發現美色的雙眼,開始代表中華文化的最高層次,來評價海南島。
他發現海南島其實并沒有傳聞中的所謂毒氣,明言“無甚瘴也”。
他在流放地憑吊了冼夫人廟,把握住了海南島的靈魂。
由此伸發開去,他對黎族進行了考察,還朝拜了黎族的誕生地黎母山。
蘇東坡在海南過得越來越興緻勃勃。
他經常喝幾口酒,臉紅紅的,孩子們還以為他返老還童了:
寂寂東坡一病翁,
白須蕭散滿霜風。
小兒誤喜朱顔在,
一笑那知是酒紅!
有時酒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