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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出延津記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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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百順他爹是個賣豆腐的。

    别人叫他賣豆腐的老楊。

    老楊除了賣豆腐,入夏還賣涼粉。

    賣豆腐的老楊,和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是好朋友。

    兩人本不該成為朋友,因老馬常常欺負老楊。

    欺負老楊并不是打過老楊或罵過老楊,或在錢财上占過老楊的便宜,而是從心底看不起老楊。

    看不起一個人可以不與他來往,但老馬說起笑話,又離不開老楊。

    老楊對人說起朋友,第一個說起的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老馬背後說起朋友,一次也沒提到過楊家莊賣豆腐也賣涼粉的老楊。

    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細,大家都以為他倆是好朋友。

     楊百順十一歲那年,鎮上鐵匠老李給他娘祝壽。

    老李的鐵匠鋪叫“帶旺鐵匠鋪”,打制些飯勺、菜刀、斧頭、鋤頭、鐮刀、耙齒、鏟頭、門搭等。

    鐵匠十有八九性子急,老李卻是慢性子;一根耙釘,也得打上兩個時辰。

    但慢工出細活,這根耙釘,就打得有棱有角。

    飯勺、菜刀、斧頭、鋤頭、鐮刀、鏟頭、門搭等,淬火之前,都烙上“帶旺”二字。

    方圓幾十裡,再不出鐵匠。

    不是比不過老李的手藝,是耽誤不起工夫。

    但慢性子容易心細,心細的人容易記仇。

    老李是生意人,鋪子裡天天人來人往,保不齊哪句話就得罪了他。

    但老李不記外人的仇,單記他娘的仇。

    老李他娘是急性子,老李的慢性子,就是他娘的急性子壓的。

    老李八歲那年,偷吃過一塊棗糕,他娘揚起一把鐵勺,砸在他腦袋上,一個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

    别人好了傷疤忘了疼,老李從八歲起,就記上了娘的仇。

    記仇不是記血窟窿的仇,而是他娘砸過血窟窿後,仍有說有笑,随人去縣城聽戲去了。

    也不是記聽戲的仇,而是老李長大之後,一個是慢性子,一個是急性子,對每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樣。

    老李他娘是個爛眼圈,老李四十歲那年,他爹死了;四十五歲那年,他娘瞎了。

    他娘瞎了以後,老李成了“帶旺鐵匠鋪”的掌櫃。

    老李成為掌櫃後,倒沒對他娘怎麼樣,吃上穿上,跟沒瞎時一樣,就是他娘說話,老李不理她。

    一個打鐵的人家,平日吃飯也是淡飯粗茶,他娘瞎着眼喊: “嘴裡淡寡得慌,快去弄口牛肉讓我嚼嚼。

    ” 老李: “等着吧。

    ” 一等就沒了下文。

    他娘: “心裡悶得慌,快去牽驢,讓我去縣城聽個熱鬧。

    ” 老李: “等着吧。

    ” 一等又沒了下文。

    不是故意跟他娘治氣,而是為了熬熬她這急性子。

    日子在他娘手裡,已經急了半輩子,該慢下來了。

    也怕開了這種頭,亂越添越多。

    但他娘七十歲這年,老李卻要給他娘做壽。

    他娘: “快死的人了,壽就别做了,平時對我好點兒就行了。

    ” 又用拐棍搗着地: “是給我做壽嗎?不定憋着啥壞呢。

    ” 老李: “娘,您多想了。

    ” 但老李給他娘做壽,确實不是為了他娘。

    上個月,從安徽來了個鐵匠,姓段,在鎮上落下腳,也開了個鐵匠鋪;老段是個胖子,鐵匠鋪便叫“段胖子鐵匠鋪”。

    如老段性子急,老李不怕;誰知段胖子也是個慢性子,一根耙釘,也打上兩個時辰,老李就着了慌,想借給他娘做壽,擺個場面讓老段看看。

    借人的陣勢,讓老段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

    但衆人并不明白祝壽的底細,過去都知道老李對娘不孝順,現在突然孝順了,認為他明白過來理兒了,祝壽那天中午,皆随禮去吃酒席。

    老楊和老馬皆與鐵匠老李是朋友,這天也來随禮。

    老楊早起賣豆腐走得遠,吃酒席遲到了幾步;馬家莊離鎮上近,老馬準時到了。

    老李覺得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是好朋友,便把老楊的座位,空在了老馬身邊。

    老李以為自己考慮得很周全,沒想到老馬急了: “别,快把他換到别的地方去。

    ” 老李: “你們倆在一起愛說笑話,顯得熱鬧。

    ” 老馬問: “今天喝酒不?” 老李: “一個桌上三瓶,不上散酒。

    ” 老馬: “還是呀,不喝酒和他說個笑話行,可他一喝多,就拉着我掏心窩子,他掏完痛快了,我窩心了。

    ” 又說: “不是一回兩回了。

    ” 老李這才知道,他們這朋友并不過心。

    或者說,老楊跟老馬過心,老馬跟老楊不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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