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反側,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不是因為十塊錢和胖老頭的攪擾,而是想着剛才的夢境,千頭萬緒,又湧上心頭。
也不是單為夢境,或單為過去八九年與龐麗娜的事;過去八九年的其他事情,包括媽曹青娥的死,還有與河北滄州泊頭“老李美食城”章楚紅的事,樁樁件件,都湧上心頭。
牛愛國索性坐起來,抱着膝蓋,在鋪上吸了兩支煙,煩悶還是排解不開。
偶爾擡頭,看到澡堂牆上的鏡子,發現自己三十五歲,竟花了半邊頭。
這時突然感到肚子餓了,才想起自己自進了滑縣,隻顧找陳奎一,隻顧找住處,忘記了吃晚飯。
便穿衣起來,出了“瑤池洗浴城”,來到滑縣街上,欲找一個飯館吃飯。
這時已是半夜時分,街兩旁的店鋪都關門了;街上空空蕩蕩,一個行人也沒有,偶爾過去一兩輛卡車。
一立秋,夜裡就不熱了,一陣風吹來,牛愛國還打了個冷戰。
牛愛國信步順着街道往前走,終于在十字街頭,看到一個還在候客的街頭飯攤。
飯攤擺在路燈下,倒省得再扯電燈。
攤主是個中年男人,正在往鍋裡添水,旁邊有一個中年婦女在包馄饨,看上去像兩口子。
走近看,他們賣馄饨,賣餃子,也賣羊肉燴面;問了一下價錢,馄饨和餃子比過去吃過的貴,羊肉燴面卻比别的地方便宜;别的地方大碗羊肉燴面三塊,小碗兩塊五,這裡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
桌上還有一碗鹹菜絲,讓客人白吃。
牛愛國便在攤子的煮鍋前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燴面,又掏出一支煙來吸。
燴面還沒上來,一輛挂着拖鬥的大卡車,從城外呼嘯着開來,“嘎吱”一聲,停在飯攤前。
卡車的主車上高高地堆着化肥,拖車上高高地堆着農藥。
主車和拖車的輪胎都壓癟了,一看就超載。
從卡車的駕駛室裡跳下來三個人,也坐到飯攤前吃飯。
三個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來歲。
待他們開口,牛愛國知道三個人中,三十多歲的做主。
因為問起飯的價錢,接着吃啥,全是三十多歲的開口,五十多歲和二十多歲的都在随聲附和。
三十多歲的男人理個平頭,問:
“老闆,餃子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答:
“三塊五。
”
三十多歲的男人:
“一碗多少個?”
飯攤男人:
“三十個。
”
三十多歲的平頭:
“來兩碗。
”
飯攤女人愣在那裡:
“三個人,來兩碗,你們誰不吃?”
三十多歲的平頭拍了一下桌子:
“都吃。
一共六十個餃子,不能盛三碗?”
飯攤男人笑了:
“能盛是能盛,沒這麼個吃法。
”
三十多歲的平頭:
“今天給你開個頭。
”
牛愛國以為他們圖個節儉,也沒理會。
這時他的羊肉燴面上來,他剝了幾瓣蒜,低下頭吃面。
面入了味,但湯有些鹹;牛愛國讓飯攤女人又加了一勺熱面湯,自己又加了些醋;再吃起來,就鹹淡可口。
吃着吃着,身上不涼了,頭上出了汗,胃口開了,又要了四個燒餅。
就着燴面、鹹菜和蒜瓣,吃了兩個燒餅,那三人的餃子也煮熟了。
三人吃着餃子,三十多歲的平頭又問:
“老闆,燴面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
“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
”
三十多歲的平頭:
“來三小碗。
但小碗面,大碗盛,多擱些蔥花和湯水。
”
牛愛國這時覺出三十多歲平頭的精明,錢花得不多,但什麼都吃到了;又湯湯水水,吃個熱乎。
飯攤男人這時笑問:
“三位大哥是延津人吧?”
三十多歲的平頭:
“你咋知道?”
飯攤女人:
“延津人都孬。
”
“孬”是河南話,就是搗蛋的意思,牛愛國聽懂了。
三個延津人笑了,牛愛國也笑了。
這時牛愛國突然想起,他媽曹青娥,當年就是延津人。
牛愛國問飯攤女人:
“大嫂,延津離這裡多遠?”
飯攤女人:
“兩縣搭界,一百多裡。
”
牛愛國來河南本是為了假找龐麗娜和老尚,偶然想起陳奎一,才來到滑縣;沒想到滑縣離媽曹青娥小時候的老家延津這麼近。
為找龐麗娜,無意之中,找到了媽曹青娥的老家。
這時突然又想起曹青娥臨死之前,不會說話,拼命敲床,要找一封信;當時大家不懂她敲床的意思,這封信她生前沒有找到,她死後牛愛國無意中找到了;讀了信的内容,明白了媽找這封信的目的,可能是讓給延津一個叫姜素榮的人打電話,臨終之前,想讓姜素榮去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有話要問。
不想起這些還好,一想起這些,牛愛國對“延津”二字的反應,和剛才偶然聽到就不一樣。
牛愛國将羊肉燴面放下,起身轉過桌子,坐到三個延津人跟前:
“三位大哥,是延津哪裡人呢?”
一老一少仍不說話,三十多歲的平頭看了牛愛國一眼,覺出牛愛國問話并無惡意,才說:
“縣城北街,咋了?”
牛愛國将凳子往前挪了挪:
“既然大哥是縣城人,可認識一個叫姜素榮的人?”
三十多歲的平頭仰臉想了想,搖搖頭,看其他一老一少兩個人;兩個人想了想,也搖頭。
那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問:
“是縣城哪街的?幹啥的?”
牛愛國:
“哪街的不知道,知道是個彈花的。
”
老者笑了:
“現在都沒人彈花了。
”
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延津縣城有幾萬人,我們哪能都認識?”
說着話,三人又吃完小碗面大碗盛的羊肉燴面。
也是急着趕路,三十多歲的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