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而使你不快?嘔,琴,你應當首先承認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活習慣,不要以瑣細的行動去斷定一個人的心地的善惡。
你要學習怎樣原諒人。
同時,你要把你自己作成個不讨厭的人。
原諒友人的缺欠,而滋長自己的長處,你就會于交友中得到修身的益處。
我的語太陳腐,太缺乏刺激,但是我以為最好的,就願與友朋共之。
還敬候你的信!祝吉!
舍
三
琴:
接到你的信。
嘔,原來是為有人批評了你的作品。
你發了氣。
我不怪你。
從前,我也發過這樣的氣。
為安慰你,我可是不能隻勸你:“管那些胡說八道幹什麼!”我們既是好友,我就必須向你說些更深刻一點的話。
在表面上看,寫家與批評家仿佛永遠像貓與狗那樣不相容,而又誰也不能治服了誰。
在寫家想,我的作品是由心血提煉出來的,我有我自己的方法與目的,不容第二個人開口多管閑事。
在批評家想呢,寫作的人盡管花費了心血,可是也許隻是小狗咬尾巴,而隻有批評家能看出那是不是小狗咬尾巴,這兩個人的官司永遠打不完。
據我看,文藝的心腹人是批評。
從一方面看,批評者既不是作家本人,他就無論如何也不能了解寫作的過程與辛苦,像作家自己那樣清楚。
嬰兒比賽會的評判者并不是嬰兒的母親。
從另一方面看呢,批評者總有那麼幾句,觸到作家的癢肉,批評者也許沒有按照作品的原樣加以批判,而依着他自己的願望要求作家給他另一本作品。
即使如此,批評者的過分的要求也還是一種啟示與刺激。
假使作家能稍微忍耐一下,去細細讀一讀批評文字,他一定會得到一些好處。
是的,我曾為受批評而發怒。
但是,在近幾年來,我不再生氣,而渴望有人批評。
假若批評超出了作品,而涉及個人的私德,我便一笑置之。
反之,凡是對着作品說的話,不管對與不對,總會使我感到興趣。
文人相輕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因為每一個有良心的文藝工作者必是把心中的最真最善最美的放在作品裡,他怎能不自傲得像母親生了胖娃娃那樣呢?相輕,在這種情形下,是必然的。
可是,我們必須看清,批評可不是文人相輕的兒女。
批評是以文藝批評文藝。
它是文藝中的一部門。
正如寫詩的不可以看輕了寫小說的,創作家也不許看輕批評者。
批評者的文藝生命就是去批評。
假若寫家固執的反對批評,不許批評,那隻是他自己的過錯,他自己會吃很大的虧。
有人讨厭貓,因為貓在家畜中是最特立獨行的。
但是,盡管有人讨厭它,它還存在,而且還不失為個俊美的小動物。
同樣的,批評也不會因有人讨厭它,它就與世長别。
況且,文藝的昌旺絕不能專仗着盲目的大量生産,而是必有人在一旁客觀的監視與提醒。
批評使文藝清醒。
批評的發展也必是文藝的發展。
對于全社會的文藝發展是如此,對于一個人的文藝進展也是如此。
你看,從我最初從事寫作到如今,已經差不多有廿年了;在這廿年中,因個人的才力有限,我始終沒有寫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來。
可是,即使我沒有顯然的進步,我卻始終沒有放棄文藝。
為什麼?批評使我感到趣味。
讀了批評文字,我就東試一試,西試一試,随時的去變換我的文字,内容,形式。
試驗不一定成功,但是試驗的興趣使我緊緊的抱住文藝,廿年如一日,最初,我厭惡批評;慢慢的,我注意了批評;現在,我喜歡批評。
因為我不怕批評了,我才學會了自己批評自己。
自我批判也許無補于我的才力增加,但是它至少教我不甘自暴自棄,不把我已獲得的一點小小成就看成天那麼大而毀壞了自己,批評原來是文藝的真正朋友。
不要生氣了吧,琴!用批評照一照自己,你會在那面鏡子裡發現你的鼻子旁邊有兩個黑痣啊!祝
吉!
舍
這一組書信均原載《我的良友》,1946年11月良友複興圖書公司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