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有志于創作的青年,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大概總是“應該怎樣寫?”現在市場上陳列着的“小說作法”,“小說法程”之類,就是專掏這類青年的腰包的。然而,好像沒有效,從“小說作法”學出來的作者,我們至今還沒有聽到過。有些青年是設法去問已經出名的作者,那些答案,還很少見有什麼發表,但結果是不難推想而知的:不得要領。這也難怪,因為創作是并沒有什麼秘訣,能夠交頭接耳,一句話就傳授給别一個的,倘不然,隻要有這秘訣,就真可以登廣告,收學費,開一個三天包成文豪學校了。以中國之大,或者也許會有罷,但是,這其實是騙子。
在不難推想而知的種種答案中,大概總該有一個是“多看大作家的作品”。這恐怕也很不能滿文學青年的意,因為太寬泛,茫無邊際——然而倒是切實的。凡是已有定評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說明着“應該怎樣寫”。隻是讀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領悟。因為在學習者一方面,是必須知道了“不應該那麼寫”,這才會明白原來“應該這麼寫”的。
這“不應該那麼寫”,如何知道呢?惠列賽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裡,答複着這問題——
“應該這麼寫,必須從大作家們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領會。那麼,不應該那麼寫這一面,恐怕最好是從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學習了。在這裡,簡直好像藝術家在對我們用實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對我們這樣說——‘你看——哪,這是應該删去的。這要縮短,這要改作,因為不自然了。在這裡,還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顯豁些。’”
這确是極有益處的學習法,而我們中國卻偏偏缺少這樣的教材。近幾年來,石印的手稿是有一些了,但大抵是學者的著述或日記。也許是因為向來崇尚“一揮而就”,“文不加點”的緣故罷,又大抵是全本幹幹淨淨,看不出苦心删改的痕迹來。取材于外國呢,則即使精通文字,也無法搜羅名作的初版以至改定版的各種本子的。
讀書人家的子弟熟悉筆墨,木匠的孩子會玩斧鑿,兵家兒早識刀槍,沒有這樣的環境和遺産,是中國的文學青年的先天的不幸。
在沒奈何中,想了一個補救法:新聞上的記事,拙劣的小說,那事件,是也有可以寫成一部文藝作品的,不過那記事,那小說,卻并非文藝——這就是“不應該這樣寫”的标本。隻是和“應該那樣寫”,卻無從比較了。
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