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有幾個舊仆蒼頭,數十個山童,一兩隊美婢,收拾起梅家的花園,多植老梅丹桂榆柳芙蓉,四時花卉不絕。
除問寝視膳之外,引着杏娘、佛奴、巧姑一班,同去恣情遊玩。
一日走到飛仙洞口,對着佛奴笑道:"這是你耽誤我的去處,隻落得今日天台重到,劉阮尚存,仙姬無恙。
"遂怅然有感,口吟一絕道:
玉洞桃花依舊開,仙郎仙子後歸來。
但看一曲沿溪路,卻比當年長綠苔。
翌王又走到挹綠堂上,對杏娘笑道:"這是你哥哥擒拿我的去處,誰曉得天理昭昭,陷人不過陷己,害我卻反害身。
今日兇殘絕影,難肋餘生,幸得重來會此。
你看牆上美人賦,宛然尚在。
"不覺撫今追昔,又吟一絕道:
挹綠堂邊草色昏,曾從此地暗消魂。
今朝重讀美人賦,壁上溶溶半淚痕。
杏娘此時,見題起前情,回想哥哥已亡,父母乏嗣,目前富貴,已不能與二親同享,隻留得火丸道韫,接伯道之單傳。
言念及此,不覺凄然淚下。
又想當時,幾番颠倒,反成兩姓良緣。
一紙錯箋,竟作三生公案。
其中親變為仇,仇變為親,東牽西引,皆是老天撮合,必非人力所能。
今日身歸故園,恍然若夢。
遂漫成一律道:
歸來重問舊樓台,畫閣朱扃一半開。
啼鳥戀人呼故主,殘花吹面撲新苔。
吟投紫燕情無種,蹤散紅閨禍有胎。
回首那堪成往事,幾行清淚獨徘徊。
湛翌王道:"夫人不必感傷,萬事皆有定數。
我當日步進此園,不過春遊。
既倦,乘醉發狂,那有姻緣之想。
誰料閑吟遣興,因興留情,因情惹禍,幾至喪身獄底。
又蒙皇天眷佑,脫此網羅,逃入賊巢,甫離賊巢,複入欲阱,出得欲阱,不意又在湖中搏此微功,始得與夫人相會,幸諧百年連理。
又複沉淪宦海流浪名場,重承指點,方知扭斷名缰,打開利鎖,來到此地。
回思往事,如同隔世。
要知一飲一啄,俱有命數,絲毫不可強求也。
"遂吟一律道:
兩度癡狂叩洞天,昔年景物尚依然。
花間蹤迹瓊姬引,業上風流罪案牽。
挹綠近開金谷酒,飛仙新度舞衣煙。
重将舊事如愁說,一段紛更笑錯箋。
自此,翌王終日尋山問水,弄月題花。
帶着許多侍婢姬妾,或有時到那大蓬山,看懸崖飛瀑;或有時到那太華山,望聳翠含雲;或有時上武擔山,探五丁遺迹;或有時往香雲山,訪伏虎奇蹤;或泛舟清白江、浣花溪、小桃源、千秋萬歲池中,誓必曆盡名山勝境。
所過之處,唯有酣歌暢飲,載鶴抱琴。
朝中屢次征召,着原官起用,翌王立志不肯出仕。
後來壽至八十六歲,官贈太保。
然當時湛翌王,暴得功名,正好躁急心熱。
不為被杏娘一言喚醒,方保得此身遊行泉石,托迹煙霞,不受利祿所羁,不受爵位所惑,不為豐功勳烈所誤。
卻也無拘無束,快活逍遙,同着七個美姬,安享半生富貴。
那醒名花梅杏娘,共生三子,長子名大雄,攀了陶景節的女兒為妻,改姓了梅,接續梅公之後。
次子名大器,攀了戶部主事全汝玉為親家,以見不忘始終周全之情。
梅富春隻存一女,就把幼子大材來攀了,以明釋怨親親之意。
佛奴亦生一子,名喚大度,攀了高巡按為親家,以報救命之恩。
巧姑亦生一子,名喚大淵,又攀了陶藥侯螟蛉之子黑仲襄為親家,以聯知己骨肉之誼。
其餘如翠娥、春媚、芳姿、蟾憐亦皆有子,不及具載。
由是,陶、湛、梅、高、黑、全六姓,世為姻娅,子孫科第不絕雲。
如今這段佳人才子的新聞,次第說完。
看官們須要曉得,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是一本章旨。
若梅富春誣陷嫡妹,為非作歹,雖陶、湛兩公許以自新之路,而蒼天不宥,畢竟死于非命。
陶藥侯忠厚老成,便得遇險建功,身榮子貴。
湛翌王隻為一念輕薄,便至身陷囹圄,颠連欲海,後來悔過遷善,挺身報國,方得功成名遂;卻又趾高氣揚,幸喜頂門一棒,驚破黃梁,明哲保身,潛修碩德,乃有子孫科第之報。
所以,其人一念好善,即賈龍大盜,皆可作王國之幹城。
一念為惡,則富春宦裔,竟忍以同胞為仇敵。
隻祈看官們,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然福壽綿長,後昆昌大。
如此看來,這部小傳,不惟贊梅小姐豐姿窈窕之美,貞靜冰雪之操,是以醒名花,亦可醒後世之薄待骨肉、逞兇肆勢、宣淫喪節、念位慕祿者矣。
有詩為證:
汨汨紅塵一片腥,幾番颠倒幾清甯。
陶公種德承天寵,湛子懷春陷黑囹。
奸盜不污梅女操,幹戈仍殒狗頭形。
半編奇事從君說,喚醒名花世不醒。
半編奇事從君說,喚醒名花世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