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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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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一日,李善德一人一騎,走到了基州的章門縣。

    在一處簡陋的驿館裡,他接到了前方的結果。

     五甕荔枝的枝條,從第四天開始相繼枯萎,堅持最久的一甕是第七天。

    按照預案,騎手們一發現枯萎,立刻将荔枝摘下來,換用之前的鹽洗隔水之法,繼續前進。

     之前測試的結果證明,摘下來的荔枝最多堅持五天,考慮到新鮮度的話,隻有四天。

    也就是說,用“分枝植甕之法”和“鹽洗隔水之法”,一共能争取到十一天時間。

     試驗的結果,和這個計算結果驚人地相符。

    最快的一個轉運隊,在出發後第十一天沖到了丹江口,在前往商州道的途中,才發現荔枝變了味。

     李善德收到這個報告之後,不悲反喜。

     轉運隊伍沒能抵達長安,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一個小小荔枝使,調動資源有限。

    他一路上隻能安排十五個左右的換乘點,平均每三百裡,才能換一次馬或者船。

    單以馬行而計,一匹健馬,每跑三十裡就得飲水一次,每六十裡得喂料一次,三百裡中途休息便得十次。

    每次停留時間差不多兩刻。

    換句話說,每跑三百裡,就要有兩個半時辰用來修整。

    這還沒考慮到,同一匹馬跑出一百裡以後,速度便急速衰減。

     而且這些騎手皆是民間白身,雖然持有荔枝使簽發的文牒,穿越關津時終究會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這些制約速度的因素,都是李善德所無法改變的。

     但朝廷可以。

     如果尚書省出面組織,便可以把沿途驿站的力量都動員起來,加大更換頻度,讓每一匹馬都可以跑出沖刺的速度來。

    而且荔枝不涉機密,不必一個使者跟到底,可以頻繁地替手接力。

    隻要持有最高等級的符牒,理論上可以日夜兼程。

     當天晚上,李善德便埋頭做了一次詳細計算。

    民間轉運隊伍,尚且可以在十一天内沖到丹江口;以朝廷近乎無限的動員能力,加上李善德設計的保鮮措施和路線,速度可以提起三成,十一天完全可以抵達長安!那時候荔枝應該介于香變和味變之間。

     不對!還可以再改進一點! 他之前曾聽人說過,可以用竹箨封藏荔枝,效果也還不錯。

    如果等枝節枯萎之後,立刻摘下荔枝,放入短竹筒内,再放入甕中,效果更好。

     等一下,還可以改進一點! 他在上林署做了許多年監事,所分管的業務是藏冰。

    每年冬季,李善德會組織人手去渭河鑿冰,每塊方三尺,厚一尺五寸,一共要鑿一千塊,全數藏在冰窖裡。

    等到夏季到來,這些冰塊會提供給内廷和諸衙署使用。

     不僅長安城如此,大唐各地的州縣,隻要冬季有冰期的,都會建起自己的冰窖儲備。

     荔枝保鮮最有效的法子,是取冰鎮之。

    可惜嶺南炎熱無冰,隻能用雙層甕灌溪水的方式來做冷卻。

    而沿途州縣也不可能開放冰窖給轉運隊。

     可一旦朝廷出面轉運,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各地唯有聽任調遣。

    轉運隊隻要一過長江,便能從江陵的冰窖調冰出來使用。

     如此施為,荔枝抵達長安時,庶幾在色變與香變之間,勉強還算新鮮! 可光有想法還不成,具體到執行,至少涉及二十多個州縣的短途供應,何處調冰,何處接應,如何屯冰,冰塊消融速度是否趕得及等等,不盡早規劃,根本來不及…… 靈感源源不斷,毛筆勾畫不斷,李善德此時進入了一種道家所謂“入虛靜”的奇妙狀态,過往的經驗與見識,融彙成一道大河,汪洋恣肆,奔騰咆哮。

    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計算,陳子、劉徽、祖沖之、祖暅在這一刻魂魄附體。

    李善德的眼睛滿布血絲,卻絲毫不覺疲倦,恨不得撬開自己腦殼,一磕到底,把腦漿直接塗抹在紙卷之上。

     當李善德寫完最後一行數字時,已是夜半子時。

    燭花剪了又剪,紙上密密麻麻,滿是令人頭暈目眩的蠅頭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從頭到尾浏覽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

     這一份新鮮荔枝的轉運之法,關涉物候、郵驿、州縣、錢糧等幾大領域,内中細碎繁劇之處,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難以想象。

    從驿站之調度、運具之配置、載重與裡程之換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長安的腳費核算。

    幾乎每一個環節,都須做到極細密極周至方可。

    這件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一處思慮不當,便很可能導緻荔枝送不到長安。

     李善德拿着這本牛毛細賬,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當年裴耀卿于河口建倉的壯舉。

     開元二十二年,江淮、河南轉運使裴耀卿受命來到河口,先鑿漕渠十八裡,避開三門之險,然後又在河口設置河陰、柏崖、集津、鹽灘諸倉,與含嘉、太原兩倉連綴成線,開創了節級轉運之法。

    三年之内,運米七百萬斛、節省運費三十萬貫。

    從此長安蓄積羨溢,天子不必頻繁就食于東都。

     當時李善德也被調入幕下,參與磨算,親眼目睹了裴大使統籌調度的英姿。

    他從心底認為,比起浮藻文辭之士,這樣的君士才堪稱國之棟梁。

    荔枝轉運雖是小道,比不得漕糧,但自己如今能追蹑前賢,稍觇其影,足可以自傲志滿了。

     一念及此,李善德起身推開窗戶,一縷夜風吹入,澄清了逼仄小屋中的油濁之氣。

    他胸口塊壘盡消,不由得發出一陣長笑。

    窗下恰好是一汪池塘,池中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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