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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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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着好幾天,喝得那麼稀醉的回來。第二天早上醒回來,不是躺在地上,就是爬在床鋪底下。臉上涎子混着塵土,又髒又瘦。

    家也亂得不像了。到處都是嘔出來的東西,也不打掃;被窩裡邊真腥氣。白天也睡在那兒,一醒,望着那隻孩子抱過的桌腳,想:

    “這回我可完了。”

    有時,他醒回來,會看見一隻黑貓躲在桌下吃他吐出來的東西,見他一動,它就嗚的縮到角裡望着他。也沒人來瞧他,他什麼也不想,一醒就檢了件衣服去買酒吃。

    “活着有什麼意思呀!哈哈!”

    仰着脖子,一杯。

    “活着有什麼意思呀!哈哈!”

    仰着脖子,又是一杯。一杯,兩杯,三杯……慢慢兒的眼前的人就搖晃起來了,便站起來,把荷包裡的錢全給了跑堂兒的,也不唱戲,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說話,隻跌着,跑着的回家去。第二天睜開眼來,摸一下腦袋,有血,腦袋摔破了,腰也摔疼了。

    有一次,他也不知道是白天是晚上,睜開眼來,好像瞧見翠娟站在床前,桌上還擱着隻面盆,自家兒臉上很光滑,像剛洗過臉似的。翠娟像胖了些,大聲兒跟他說:

    “你怎麼弄得這個模樣兒了?”

    他唔了一聲。

    “孩子呢?”

    他又晤了一聲。

    “孩子,阿炳在那兒?”

    “阿炳?”他睜開眼來,想了想。“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

    “好像是死了。”

    閉上眼又睡啦。再醒回來時,翠娟不見了,屋子裡還是他一個人,也記不清剛才是夢還是什麼。他隻記得翠娟像胖了些。

    “翠娟胖了些咧。”他心裡樂。

    被窩裡的腥氣直撲,地上積了許多塵土,嘔出來的東西發硬了,許多蒼蠅爬在上面。便想起了從前的家,瞧見他吐了嘴裡咬着的電車票走回家來,阿炳抱着桌子腳在那兒玩……誰害他的?誰害得他到這步田地的?他咬緊着牙想,他聽見廠長在他耳旁說:“這裡不能用你。”

    他又記起了自家兒給人家攆出來。

    “死是死定了,可是這口氣非得出呵!”他想着。

    第二天他揣着把刀子,往廠裡走去,他沒錢坐電車。他沒喝醉,人很清楚,咬着牙,人是和從前大不相同了,隻三個月,他像過了三十年,臉上起了皺紋,眼望着前面,走着。到了廠門口,老遠的就望見一輛病車在那兒。走近了,隻見一個小子,腿斷了,光喘氣,血淌得一身。許多人圍着瞧,他也挨了進去。

    斷了胳膊,斷了腿的不隻他一個呢!

    隔着垛牆,就聽得裡邊的機器響。他想跑到裡邊去瞧一下。那雪亮的鋼刀,還是從前那麼的一刀刀砍下來。地上一大堆血,還有五六個人在那兒看,全是挨砍的臉。他們都不認識他了。他知道他自家兒變得厲害,也不跟他們招呼。他看着這許多肮髒的人,肮髒的臉。他瞧見他們一個個的給擡了出去,淌着血。他又看見他們的媳婦跑了,孩子死了。他又聽見這句話:“這裡不能用你。”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磚廠,多少工人;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聽到這句話的。給砍了的不隻他一個,講這話的不隻一個廠長。

    紮死了一個有嗎用呢?還有人會來代他的。

    一句話也不說,他跑出了廠門。他走着走着。他想着想着。他預備回去洗個臉把屋子打掃一下。他不想死了。

    走過饽饽鋪子那兒,鐵杓當的一聲兒,他第一次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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